生命有許多展現自己的形式。那騎馬飛騰快劍一閃人頭落地的神威武將，歸營退伍後是匹背馱孫兒滿園嬉戲的老馬。那位在國會殿堂拳粗筋暴慷慨疾呼加強核子電廠稽核，嚴飭人為疏失導致民眾無辜傷亡，一派正義化身的眾議員，退下領帶襯衫後忙不迭手捧五百美金專請豐胸肥臀的窯姐，身著純黑純皮少得不能再少的褻衣，手持長鞭狠抽猛劈他那為民勞碌的軀體，以達高潮。療養院?堙A送做堆的文瘋武瘋拿著一切足以發出詭異尖銳沉悶聲響的器物，和著眼歪口斜眾頭巍顫哼哼呀呀，出自人聲獸喉的不成調，踏著如踩雲堆如上腳鏈的舞步，歡迎頂著陽光健康正常人的憐憫蠢笑。是的，生命的確各有其獨豎一格自我展現的風貌。
文／顏敏如 Yen Minju
生命有許多展現自己的形式。那騎馬飛騰快劍一閃人頭落地的神威武將，歸營退伍後是匹背馱孫兒滿園嬉戲的老馬。那位在國會殿堂拳粗筋暴慷慨疾呼加強核子電廠稽核，嚴飭人為疏失導致民眾無辜傷亡，一派正義化身的眾議員，退下領帶襯衫後忙不迭手捧五百美金專請豐胸肥臀的窯姐，身著純黑純皮少得不能再少的褻衣，手持長鞭狠抽猛劈他那為民勞碌的軀體，以達高潮。療養院?堙A送做堆的文瘋武瘋拿著一切足以發出詭異尖銳沉悶聲響的器物，和著眼歪口斜眾頭巍顫哼哼呀呀，出自人聲獸喉的不成調，踏著如踩雲堆如上腳鏈的舞步，歡迎頂著陽光健康正常人的憐憫蠢笑。是的，生命的確各有其獨豎一格自我展現的風貌。\r
而她，曾是那般風華流轉，睥睨的眼招惹過多少蜂蝶的追逐。雄性動物尾隨雌體腥羶的本能讓她扎實地絕代了幾多日子。如今注定以這死的軀體不活的性命裸著給人看。千萬年來不曾有任何生物如此徹底裸裎示人。不曾。 她病得下一秒就要失去神智之前，醫生端來一張粉紅色的同意書。直到她發昏而又清醒地辨認出他令人鄙疑的恭敬時，卻已歪歪斜斜簽下自己不認得的名。於是連同那負心郎留給她的胚胎一起被送入乾冷的解剖室。自當是斷氣之後，只是眼不願閉。這般瘋狂冷漠焦躁地退了衣洗了體，剪光那頭柔髮剃去那處的毛，虔誠嚴肅的淨身儀式之後，他們便從剝皮開始。她的美麗在無菌鋼鐵的解剖台上有了嶄新的詮釋。泛紅的不是雙頰，如同粉蒸肉一般經緯分明的肌理組織才是醫書上的再次明證。原是積蓄奶水的雙乳浸泡慘白有如一對風中的氣球。那雌性象徵胎兒行成的關卡通道，卻成了空洞的三角凹槽，不再勾引淫念。她被開膛剖肚連那孩兒也毫無遮掩。新的科技使她有了萬世長存栩栩如生的不朽身。烘乾後，她是異於傳統樣品的解體模特兒。不縮不褪不變形，肝胃腸脾瀝瀝可指，足以捧上供桌祭祖祭神而不招蚊招蠅。切開的子宮讓人瞧見胎兒蜷手蜷腳自然天真的縮裸以及可能感覺的冷。這孩兒不察選錯子宮投錯娘胎，還沒來得及到人世沾惹塵埃便被試劑醃成了不朽。她腹?堬接菻臚l被展示於一結實平台，修長雙腿高貴著上下交疊，左手彎起置於腦後，右手輕握撐起半躺著的胴體，那隻奶氣球順著身體的弧度半盪在人潮洶湧的熱空氣?堙A半垂的雙目無限嬌羞。 深藍色絲絨布幔前的男體是多年前斃命於車臣戰役的俄國士兵。他的每塊肌骨被拆開懸吊，整個身子狠狠地暴漲幾倍。騰空的器官緩緩旋轉，眼珠子悠悠地望你望我，腦蓋骨不和諧地向東向西，像隻披著罐滿邪風斗篷的幽靈。是那把從轉角暗處捅出的致命刺刀，令他與其金髮戀人陰陽兩隔。小妮子號得掏心掏肺，料想不到曾讓她臉燒耳熱年輕充沛的身體竟是這麼赤赤地裸著被不相干的人端詳。像許\多故做不羈的年輕戰士，他不是不曾幻想最新子彈在體內剎那猛爆的快感。那利刀刷進熱辣辣的心窩，他應聲倒在冰硬的水泥廊上抽抽蓄蓄一陣痙臠，漆黑?塈洬賑搢ㄣ郎b夏風?堛漪?麗金髮。如今被剃骨剃肉刨切一番，恰似掛在舖子?堳搎蠾茼籅甄t肉。他恨極了被強赴這場沒有鮮花美酒猥瑣可恥的死宴。 那些醫學院實習生死找活找硬是操不出一根正常骨頭，全給傲化了！一束束肌理往後翹離，厭罷那保護骨骼的使命，活像是女人被風吹起的秀髮與裙擺。往前的衝動早已內斂成獨有的性情，他生來就應這麼大步向前不回頭。望見披掛嘮叨的眼嘴蠕動在雜沓的綠世紅塵，他心中狂怕與那班據說擅於獨立思考，事實上是習於自我膨脹的知識份子把臂交歡。近來他們竟拾起號角預告他的欣喜官場，他連夜出奔速速逃離，誓不為烈士製造廠?堛瘧諡鼠~。他明白基層才是力量的起源，阿公阿媽的轉變才是那條排山移海興風作浪的潛沉巨龍。他逃了，去鋤地去種蕀，和阿公阿媽同歌同泣同作息。窮兮兮苦哈哈，卻給個小兔崽誤砍誤殺，頭顱斷不斷只剩了條筋連頸，一家子的吃喝拉撒剎那間抽了根斷了線。那批在首都高來高去的御用知識份子於是齜牙咧齒有了堂皇訕笑的根據，酸辣酸辣地說是不懂高處不勝寒的正如同沒買高額壽險，自殺還要他人陪葬。世間情理竟是這般，人已是無來由地斃了命還得肩起別人派他的不是。他的魂魄飄渺，被製乾醃存的肉體仍是豪志壯情脫骨斷脈在所不惜地跨步向前，裸現他在世人眼中的愚蠢與悲哀。天地自有發落。\r 巨大密閉的展覽室?堨R斥著自動的活人及被動的死人。死活兩造面面相覷，忽而了悟，我是你的過往，你是我的未來，生命兜和圓融無缺。活人觀看或站或臥或蹲或坐的死屍，以及拉開來淨溜溜的大小腸翻轉出不再蠕動的胃囊，豬肝色的人肝，老菸槍的黑肺，自然也少不了那盪在空氣?堛漱@副精囊一個睪丸。一個個安整在玻璃櫃?堛瑣鼎x熟悉而孤寂。為了找尋哪個承裝深情愛戀哪個容忍恩怨長短，哪個飽含繽紛繁華哪個滿溢敗落傷痛，那些必死的活人專注而虔誠從容而堅定。直到一顆空曠的心落入眼底方才醒悟，原來是非曲直可以如此輕易勾銷，了無痕。右邊那位自頭頂至腳趾縱切成十四大塊，間距幾可容活人在其間探頭搜索。五公尺外的那位自腳趾至頭頂橫切二至八厘米不等的無數薄片，活像是夾於棕色透明壓克力板的組織構造是耶誕節映著白雪窗櫺的絕佳裝飾。肉連著骨，骨串著筋，像荔枝般剝開的頭蓋讓腦髓得以有機會傲人，如同豬腦的那坨灰物便是人身主宰。小腸捏在手?媢閉X軟的橡皮管，觸探那肝那肺，油脂油膏地竟是燃燒過的蠟。面對死屍便是面對自己，退了衣去了皮方能不蜿蜒不抹拐裸裎相見天真無違，像畜。死屍腔膛的恆久誠實與靜默端視著過往活物，被瞅急了的活人便滿腹心事痴了下來，生命也在此同時漫開了去。肌理色澤是春日滿園清香的粉紅花海，象牙白骨刺穿一牆堅厚的荒言寒戲，紛紛騰騰翻攪開一灘惡濁污穢的假情虛意。場子?堻V不到人生的多彩與悸動，場子外是另種精赤條條的競戮絞殺。剝了皮的赤裸與貼上皮的赤裸孰淫孰穢孰真孰偽？人生，哪有個準。\r 後記 這個駭人驚世逼人沉思，經日本德國奧地利及至目前在瑞士的世紀之展已吸引三百多萬的人潮。參觀者往往第一次經驗到被死屍包圍的震撼，同時也驚訝於把屍體如此透過美學藝術造型呈現在世人眼前的精密工程是怎麼產生如何完成的？ 出生於前東德今年五十四歲的Gunter von Hagens博士正是主導整個展出的靈魂人物。原是學理化出身的von Hagens卻在醫學界闖出自己的一片天空。他以自己研發的專利配方將屍體“塑膠化”而讓解剖學進入一全新的領域。加工過的屍體不但得以維持所有組織細胞的原始狀態，更能讓人將器官捏拿於手，不至因溼滑異味而令人作嘔。Von Hagens的解剖展不僅要人看，要人懂，更要人有所感。他的人屍模特兒不僅是站得直挺挺地供人賞，而是以各種型塑來呈現所要表達的重點。例如，以擲鐵餅的動作強調健壯的臂肌，以坐著下棋的平衡狀態來呈現全身的神經構造等等。最神奇的是無肌無骨，只靠血管的正確分佈便把一隻男人的強壯手臂活靈靈地展現，令人嘆為觀止。 「人體世界─解剖藝術」自展出後並非只贏得一片喝采。許多人甚至醫學界均質疑，以電腦模擬逼真的今日科技，如此真人示眾是否有其必要，教會人士甚至斥為作賤人類尊嚴的低級品味。此外一些被癌細胞嚴重侵蝕器官的展示被指責為「悲劇秀場」。解剖怪傑von Hagens指出，非難大部來自未曾目睹的人們，會場參觀者留言簿?奡X乎全是驚讚之辭。他耗盡心神每一公分都毫不馬虎放過地以各種日常行動姿態將人類最真本狀態呈表出來，是要讓人相對於死屍肉體的赤裸，讓活人以心靈的赤裸來面對生命。至於尊嚴問題應以各族群的文化背景為出發點來談。西藏因天寒地凍無法鑿地埋屍，人死後由專人將屍體切成大塊餵食鳥群，卻沒人提出尊嚴問題。Von Hagens辯稱，他並非將屍體磨粉餵魚，而是提供人類學習認識自己更方便有效的資源。其屍體來源全是捐贈所得，簽了字的人可隨時終止協議取回同意書，沒有法律上合同效用的顧忌。他在德國海德堡、吉爾吉斯﹝位於哈薩克東南塔里木西北之間﹞及中國大連均設有研究中心。目前在海德堡中心正以德、俄、英、中文製作一系列包括有一萬四千張照片的電腦學習光碟供醫界及一般人使用。 親朋好友去世最是令人萬千不捨心痛不已，設若將逝者塑膠化後完全看不出原貌的遺體置於家中以便長相左右，又將是何等景象？！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