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0月16日 星期日

●我是隻憔悴的蒼蠅

說是不喜歡在那香辣酸甜混雜腋下汗臭和克莉斯汀廸奧金粉的空氣裡留連,實在是無知的判斷。我只不過被一個口沫橫飛愣小子的那隻白胖大膀子用力一揮,而險險地擦過炒鱔魚鍋中的青焰,火舌雖在瞬間舔掉零點四三公厘的透明羽翅,我仍要傲慢而優雅地飛給在嬰兒車裡那個哭鬧的小娃兒看。轉個圈來到這漆黑的校園是為我的過敏體質著想,太多的油烟會讓我的複眼失靈而毫無遮攔地看清這蒼惶世界。


 
文/顏敏如  Yen Minju

 
說是不喜歡在那香辣酸甜混雜腋下汗臭和克莉斯汀廸奧金粉的空氣裡留連,實在是無知的判斷。我只不過被一個口沫橫飛愣小子的那隻白胖大膀子用力一揮,而險險地擦過炒鱔魚鍋中的青焰,火舌雖在瞬間舔掉零點四三公厘的透明羽翅,我仍要傲慢而優雅地飛給在嬰兒車裡那個哭鬧的小娃兒看。轉個圈來到這漆黑的校園是為我的過敏體質著想,太多的油烟會讓我的複眼失靈而毫無遮攔地看清這蒼惶世界。

寬闊的校園有著暗色的清朗,椰子樹站得挺直,無風的夏夜正引誘著各種具體抽象的邪惡逐步釋放出罪過。

樓梯下凹進去的那塊小空間有一雙扭動的人影。男人急躁地在她身上揉搓,女人安靜地讓他做盡一切。當我就要飛離,無意間瞥見她右眼下的一顆清淚,卻很快被他吮去。\r

哦,千萬不要發問,我如何知道蒼蠅們為什麼無心安眠?難道向陽與逐臭的生涯也需要一個邏輯詮釋?那些個有著多種嘴臉的惡夢集團,穿黑衣戴黑帽,不論是騎著哈雷呼嘯或是踏著正步走來,總不敢像我們這般,愛在光明裡飛翔。

欣羨我吧,市場裡的竄流永遠蓄藏著美好的探索。雖是遙遠的過去,蒼蠅腦總有能力複製鮮活:那時的菜街上有無數個讓扁平臉看起來更壯碩的米粉頭,曲曲的髮捲如同被刨下的鋼絲。熱吶,黏肉的尼龍薄上衣非得車上兩塊泡綿墊肩;有陣子,滿街揚起宏偉肩膀的台灣女性美式足球隊員,騎著三陽五十威武地在巷弄裡穿梭。更有些,不但專撿能擠出腹部肥肉的花布往身上綁,更看不到自己粗短的小腿彎彎。令人神傷的一幕呵,我寧可昂首看那浮沉的白雲自在,於是她們開始以咧嘴和齜牙數落我的驕傲與不是。流行無罪,請不自覺所描的黑眼線將在三小時之後脫落一半的女人們,不要把口紅也塗在拿黑人牙膏刷過的泛黃牙齒上。我的美學哲思早已內化成無可動搖的忠貞信仰,堅持護衛的是,看起來好比看起來不好,還好!

後來我離開了女人戴斗笠、蒙著面、雙臂裹彩布削著兩尺長甘蔗的故鄉,來到火箭彈喜歡掉落的地方。哦不,事實上這是他們修路的方便法門:常常是一個或兩個什麼人,開部爛鐵車到市集中央停下,忽地一聲巨響,原本無數大小坑漥便自動集合成一個直徑一點九八五公尺的大洞。附近應聲而倒許許\多多的阿公、俏妞以及小嬰娃便開始從身上淌出鮮紅濃血。無論是涓涓細流或一股股地外冒,一旦我們蒼蠅們飛近遍地紛亂的死屍,便立刻感到一陣温熱而強大的歡樂在體內竄騰。

有時四小時,有時五天後,當那些與我們以沫相濡的屍骸被移走,有時一週半,有時八個月後,這摻和著人們血液與蒼蠅狂喜的大洞會被一鏟土一鏟土地填平。壓路機來了,燒柏油來了,一條新簇簇的大路於焉成形。

那個白人將軍鎮日坐在彈簧勾住褲子的破沙發上,死守桌邊那具古舊的電話機,不能理解,伊拉克以油換糧的鈔票怎麼撐不破聯合國那幫人的褲袋;而多國部隊也當真寧可留在家鄉拔草,少了一付來非洲衝撞謬誤的肝膽,數公里外的黑人正在幾十萬幾十萬地死去!

於是就要失心發狂的將軍,放任羊群在籬笆圍起的營地內院裡漫遊便溺,借以讓自己保持或多或少的清醒。可惜蒼蠅對羊們缺少愛戀,那高大雄壯的馬匹才是心目中的豪傑。

自從馬被馴養,便開始考慮,究竟要等著被烹煮,還是讓人類騎在背上耍威風。馬們當然做了名留青史的決定。誰能想像特洛伊戰爭少了馬匹的窘狀,荷馬又如何能拉著一頭乳牛寫史詩?唐吉訶德寧可有匹瘦老馬,也抵死不願騎水牛對著風車叫陣比武;而跨在犛牛背上的成吉思汗怎麼叱吒風雲?\r

蒼蠅們愛馬恨羊一定道個明白,把一切說得模糊,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無知。人類之於蒼蠅…不是我背叛自己語焉不詳,只是多了幾個十六分休止符。有人控訴我騷擾,成天在他身邊煩瑣地繞轉。所為何來呢?可知道,小氣的人容易冒長青春痘!我不過希望在嗡嗡的翱翔裡沉思,當那人衝到街上大叫「她綁架了我的內褲」卻沒人理睬時,應當歸屬於哪一種類的尷尬?如果人們必須厭惡,我又何必想方設法做隻討喜的蒼蠅?我的基因總是堅定地鄙夷那些信奉絕對荒謬的人,他們不間斷地企圖在百貨公司裡買到喀什米爾純羊毛的泳衣,固執地非要在華格納歌劇裡觀賞泰山與珍的戀情。

其實,我真的愛過一個女人。她的長睫毛上下翩動,每眨一次水靈眼便纖纖地把人生翻過一頁。她也是個很小聲的人,就連打噴嚏也要捏鼻闔嘴,深怕驚擾這喧嘩不安的世界。後來,到了巧梳妝也難掩頭上霜的年紀,長睫毛不再俏麗地翩飛,翻相簿的手卻變得更加勤勉,也在午後關閉窗牖而把秋雨圈在園子裡的時節自問,相片中人病病死死,她自己也「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的確處心積慮要忘掉水靈眼。於是帶著伙伴小蛋搭乘Air France去巴黎的莫內花園吃烤肉,以為就可以這般那般羽化為彩蝶。原本我們飛得挺快,若是執意要在那種廉價的塑膠拍子下摳出我們的屍體,即使不像鋼琴家那般觸鍵精準,卻也需要好一陣子的拍打練習。怎料到,蒼蠅們愛在歐洲的春陽裡慵懶慢飛,蛋仔竟然一巴掌就被那大鬍子扁死得快速而便宜。多麼傷心欲絕呵,縱然哭滿了一汪太平洋,人們也不過當成是小丑的化妝水。

我只得形單影隻迢迢回到新興市場的肉圓攤,一不小心被黏在黃膠紙上。餓死之前,還憔悴地透過複眼看到千百個一開一闔一開一闔的嘴巴,以及上萬雙雜沓紛亂的大腳與小腳,小腳與大腳。

最後,我是莊嚴地醃漬在琥珀色的歷史裡,從來就不需要神聖來陪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