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6日 星期五

金融風暴下的代罪羔羊

喀爾文主義是喀爾文一生中許多主張的統稱,在不同的討論裡有不同的意義。根據現代的神學論述習慣,喀爾文主義是指「救贖預定論」與「救恩獨作說」,認為,無論多麼位高權重,任何人都不得享有無限權力;喀爾文主義者支持教會人士可以參加政治活動,使世俗更加接近上帝的旨意;其一般教徒更重視經濟、民主制度和公眾教育,但多數人專政的情况也更嚴重。

 
文/顏敏如 Yen Minju

 
去年(2008)全球性的金融危機發生不久後,原本就容易引發爭議的資本主義,突然成了貪婪惡狼的化身,引發全球追緝,人人恨不得一棒將其擊斃;原本早已是支持社會運作元素之一的銀行制度,頓時成了陰謀論者口中,企圖掌控全世界野心家的金融工具;經過電腦科技處理後的紐約自由女神像,左手所拿的,不再是法律典籍,而是馬克思的資本論。即便具有代表性的,史上最大金融詐欺案涉案人Madoff被判刑,也難以平息蒙受重大損失者的忿怒。在怨氣難消之餘,人們想方設法,找到資本主義作為代罪羔羊,揪出資本主義的始作俑者,以為透過鞭屍撻伐,可以避免人類重蹈覆轍,可以將集體錯誤由一個人來承擔。人們記憶不差,資本羔羊竟可回溯到五百年前教會改革者喀爾(Jean Calvin)身上。不知是喀爾文陰魂不散,五百年後出現作祟,還是五百年一回,人類命定必須在經濟體制上重新省思。

比德國馬丁路德晚一個世代的喀爾文(1509-1564)出生在巴黎北部的Noyon。他的父親在教會中工作,收入穩定,有能力提供孩子們較好的學校教育。喀爾文自小嗜讀,年紀輕輕便到當時知名的巴黎大學就讀。他原本攻讀法律及語文,後來竟然對基督神學產生莫大影響,令人始料未及。

1517年馬丁路德因公開對贖罪卷質疑而點燃教會革命的火炬之後,其燎原態勢逐漸向南、向西擴散。瑞士蘇黎世的Zwingli,聖加崙的Vadian,日內瓦的Farel,及奧地利薩爾玆堡的Bucer全受其影響,而法國的喀爾文便是其中最年輕、改變歐洲最劇烈的一位。

喀爾文對於教會的改革思想不見容於當時的法國社會,而遭天主教會驅逐至瑞士日內瓦,成為宗教難民。他的雄辯與大膽展現在一次政治性濃厚的宗教集會上。當時,瑞士的伯恩(德語區)與日內瓦(法語區)已改奉新教。伯恩為了讓新加入聯邦卻仍是天主教勢力的洛桑(法語區)能儘快改宗,便請同操法語的日內瓦長老Farel主持會議。Farel在會議上突然因思緒不連貫,演講有所停頓,而讓與會的天主教神長有機可乘,抓住話尾,斥責他褻瀆教會導師。

在一個虔誠的信仰群眾之前,輕慢Augustinus及Hieronymus的人,有如犯下重罪。正當Farel要說服人的那一方不知如何反駁天主教神長時,新教陣營中一位瘦削的年輕助手突然站起厲聲地說:「這真是莫須有的說法,我們新教徒不但比天主教更崇敬教會導師,我們更是研讀他們的著作…」說著,這年輕人便開始默頌一連串導師話語。他不但倒背如流,甚至能指明出自哪一章節片段,比如,Cyprian書信集第二冊、第三封信;或Chrysostorros第二十一條誡訓,中間部份…等等。頓時全場寂靜無聲,天主教神長如同被天主縫住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這樣,洛桑便毫不遲疑地投入新教的懷抱。

事實上,喀爾文的一席默頌不過是他自己的臨時起意,如果天主教的神長們熟讀這些聖書,便不會栽在這位名不見經傳小伙子的手上,不但顏面盡失,也輸掉了洛桑。這場會議之後,喀爾文立即受到重用,日內瓦儼然成了新教的羅馬,準備向外進軍,征服世界。

喀爾文雖是教會改革者,中世紀延續下來,盛行焚燒異教徒的責罰,並不因教理上的更動而突然消失。根據從史達林與希特勒身上所得到的印象,奧國作家Stephan Zweig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對於1553年,以喀爾文為咨詢對象,而判決西班牙醫生Michel Servet死刑的事件,曾經這麼描述:

…殘酷的準備工作開始了。木頭聚積在柱子四周,劊子手把Servet的手綁起來,很快就要拿鐵鍊把他吊上柱子。
Servet微弱地喊著:「哦,天主,我的天主」。Farel大聲地說:「你沒有其他要說的嗎?」看著柱子上的Servet,跋扈的Farel仍舊希望Servet在最後一刻能夠承認三位一體。然而Servet卻堅絕不放棄自己的想法。
火焰從四面湧來的時候,Servet淒慘的長號讓觀看行刑的人因驚恐萬分而走避。
在這駭人的時刻,喀爾文在哪裡呢?是想讓人以為他沒參與這件事?還是小心地把自己藏在家裡,免得受驚?

然而,那時期的瑞士,由喀爾文領導的日內瓦新教會畢竟只有一個人被判極刑,在蘇黎世則有相當多的「偏離份子」被淹死在利瑪河裡。

喀爾文主義是喀爾文一生中許多主張的統稱,在不同的討論裡有不同的意義。根據現代的神學論述習慣,喀爾文主義是指「救贖預定論」與「救恩獨作說」,認為,無論多麼位高權重,任何人都不得享有無限權力;喀爾文主義者支持教會人士可以參加政治活動,使世俗更加接近上帝的旨意;其一般教徒更重視經濟、民主制度和公眾教育,但多數人專政的情况也更嚴重。

十八世紀的歐洲,成功的企業主、富有的銀行家及成果豐碩的科學家,全是喀爾文主義者,這些人接受良好的教育,能力超過一般,認為上帝最是應該感謝。喀爾文「人的好壞由上帝決定,人類自己無法改變」的理論,一開始給人「只要天注定,再怎麼努力也沒用」的印象。事實上,人們為了確定自己真是上帝所揀選的好人,就要深信自己的生活就是上帝所喜歡的、所給予的。像隱士一般遺世獨居,不是上帝所悅納的,唯有真正進到生活裡,和生活拼搏,才足以取悅上帝。常被人引用的「一個縮著身子專注於做鞋,將整個人的努力貢獻給上帝的人」,便是新教支持理性追求經濟利益以及世俗活動的明顯例子。

雖然增進物質生活並非改革教會的目標,反而更像是副產品,然而改革後教義與指示所根據的內在邏輯,都直接、間接鼓勵了對於經濟利益的忘我追求與理性計劃。喀爾文帶給人的革命性訊息是,每一行業都是上帝的召叫。無論是掃街者、銀行家,無論是糕餅師傅還是大學教授,只要是上帝安排的位置,人就應該勉勵工作。能把事情做好,就是人被上帝揀選的標記。

馬丁路德一生死鎖在反對資本的偏執中。對路德而言,銀行家是邪惡的一群人;他認為舊約記載,收受利息應遭譴責的訓示不應廢除。喀爾文正好相反。他生活在努力賺取財富的日內瓦,認為禁止收受利息沒有意義。就在這前提下,喀爾文主義的銀行家都成了頂尖的金融好手。

美國建國元勳法蘭克林曾寫過:「每天賺十塊錢的人,如果花半天的時間散步或賴床,即使他只用去六角,實際上也等於同時花了或丟了五塊錢。」法蘭克林來自一個清教徒家庭,清教徒便是英國的喀爾文主義者,這些人遠渡重洋,到美國蓋建一個新的、屬於新教的耶路撒冷,當然也籌建了哈佛、耶魯、普林斯頓等著名大學。

在「天注定」的思想下,喀爾文主義者發展出的特殊工作倫理,讓資本主義更加興盛,不難看出,西方已開發國家均深受喀爾文主義的影響。荷蘭在十八世紀晉升為領先的資本勢力時,其天主教的南部相對顯得落後。瑞士的蘇黎世、日內瓦、巴塞爾、聖加崙等著名大城也都是新教的城市。而接受新教之後,原本土地貧瘠、冬寒嚴峻的新英格蘭,在短時間內便超越了西班牙天主教勢力的南美洲。

沒有神職人員、沒有主教的新教徒和天主教徒相比,顯得無依無靠,卻也有較多自由並承擔更多責任。喀爾文主義的上帝有著絕對的權威,所以沒有任何一個君主能與之競爭。喀爾文在日內瓦的教會裡有四種同職等的工作:牧師、受訓者、教師及長老,改變了傳統天主教會領導人的位置結構,並讓平信徒和神職人員共同主持教務。沒有位階的體制結構,影響所及,新教國家往往成了民主國家的先驅。更激烈的是,喀爾文曾寫到的,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謀殺暴君也是合理的!沒有喀爾文,英國清教徒恐怕不會在1649年將卡爾一世的首及取下。

雖是「天注定」,人們卻可以決定是否要以「被揀選者」自居。信仰上的個人主義化意味著,人能以自主的方向前進並為自己設下界限。喀爾文主義把日常生活看成是宗教活動,工作與賺錢等「毒品」其實是具有上帝旨意的內涵。若將當今的金融危機歸結於喀爾文主義作祟,其實是抹殺了喀爾文主義在上帝面前自負責任的倫理。

五百年前原是嗜讀群書的喀爾文成了宗教難民後所發展出來的訓誡,對人類影響極為深遠。有人說,沒有喀爾文,世界或許比較貧窮、比較不自由,卻也可能比現在快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