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6月29日 星期日

逃向天堂

其實阿布度拉心裡明白,以他的身份背景,再多的請求與解釋只是多費唇舌而已,在移民局窗口力爭無效後,他從口袋掏出預先準備好的小刀,當場將左手小指切下…

 
文/顏敏如 Yen Minju

 
其實阿布度拉心裡明白,以他的身份背景,再多的請求與解釋只是多費唇舌而已,在移民局窗口力爭無效後,他從口袋掏出預先準備好的小刀,當場將左手小指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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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代主修政治的阿布度拉,在索馬利亞時曾主持過一家公司,七年前由於內戰,以難民身份被收留在這個以金融著稱的大城。切下小指是他唯一能表達憤怒的辦法,主要是要昭告大眾:你們看,我受到了傷害。我們拿F證的人在這個國家只能是沒有靈魂的一塊肉!

阿布度拉口中的這個國家便是人人稱羨,世人心目中的理想國 — 瑞士。

歐洲各國由於民生富裕,向來就有濟助難民的傳統。二十多年前,南越淪陷時,普愛會接運到瑞士定居者,不但被安置在帶有傢俱的公寓住房,冰箱一開,竟是滿滿的食物!上世紀末冷戰結束後,由於大國高壓機制的鬆動,各地的族群紛紛要求自治或獨立,具政治野心者趁機相互鬥爭奪權,加上軍火武器的取得比過去簡易,游擊內戰烽火四起,尋常百姓只能四散外逃。從車臣、南斯拉夫、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人,土耳其的庫德族,到非洲的索馬利亞、剛果、安哥拉,以致亞洲的阿富汗、印度的錫克教徒等,大批湧入的難民已造成歐洲工業國家棘手的內政問題,令人恐慌的是,仇外甚深的光頭族新納粹,到處串聯集會,大有死灰復燃之勢。

依人口比例計算,和西歐各國相較,瑞士收留了最多的政治及經濟難民。由於富裕中立的國際形象,難民在決定出逃國家時,瑞士往往是第一選擇。從蘇黎世市郊某家餐廳的十七名員工,其中十三名是來自七個國家的外國人,及某個村子一百二十個幼稚園新生,恰巧有一百個外籍孩子的事實,可見得瑞士外國人充斥之嚴重。\r

一般表達申請庇護意願者入境瑞士之後,立即被安置在收容所內,等待身份的認定與暫居地的配發。有些假難民在入境前故意撕毀證件,以增加搜證工作的困難度,而在瑞士對每個「黑民」的清查平均要花費四年的時間裡,享有瑞士境內,醫療與人身安全一律平等的保障,並趁機打黑工或捲入犯罪集團,專幹走私販毒的勾當。如果懂得門路,假難民還可在早先入境的難民那裡,買到一份「身份故事」,假借自己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個事件的受害者。「買身份者」必須背熟事件的始末及逃亡過程,以應付移民局的盤問。為了辨識真偽,瑞士有關單位擬定一套滴水不漏的問卷,其中包括,被問者應交代出,事發當天的天氣狀況等等,再逼真的身份故事也難以顧及如此細節,只要稍作遲疑,只要移民局官員感到一絲不妥,申請人立即被判遣送出境。然而,在所來國不願收回自己國民,其他國家也不可能接受的情況下,這些尚失身份的假難民只好留下,而增加瑞士給予這些人住房、工作、醫療的花費,以及對治安每下愈況的憂慮。

瑞士政府認為,因著種族、宗教、政治立場及社會族群的歸屬,而使其身體、性命、自由遭受威脅者即為難民。如此寬鬆的定義,讓「難民」的面貌模糊不清,而必須在每個有著似是而非原因的入境者身上,平均花費約兩千五百萬台幣予以清查與安置。這一經濟上嚴重的失算,除了包括警政、司法與判定後交付執行的費用之外,原因出在瑞士境內龐大的難民產業。

瑞士的救助團體多而複雜,光是普愛會便有近兩百名員工,主要業務是幫助難民了解暫居國的文化,尋找住房、醫療照護及申請庇護的程序。真正難民與偷渡移民的辨識曠日廢時,其間若發生意外變化,整個程序便要重新開始。救助機構的經費來自政府稅收及民眾捐款,為了維持生存及保障人員的工作,機構本身大都願意與難民進行無限制地周旋。對於難民在語言課逃學,或隨意離開好不容易安排到工作單位的說法是:「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學習,我們應當尊重個人的志趣。既然尊重他們的文化,就不能是他們的監護人而對他們有所限制。」

瑞士給外國人的居留證有若干分別,上述阿布度拉所持有的F證,限制他居住的地區,能找到的工作,往往是瑞士人不要,擁有居留權的外國人不要,或有限居留者不願意幹的活,才輪得到他。蘇黎世的一名女精神分析學家斥責,F證的作用是持續性的人權迫害。雖明文規定,公共場所中的歧視行為足以受罰,司法對具體細節的偵辨卻有其實際上的難處。偏偏這些細節最是磨人,許多像是蒙在面紗裡,若有似無的種族歧視,在瑞士社會中無時無處不存在:同一等級的外國學歷證件,無理由地不被承認;深膚色者,易受警察無來由的盤查;住屋擁有者,不願出租給外國人等等,就連自己人也遭池魚之殃。曾有一名瑞士女子以電話訂購一只吹風機,她再三強調,自己雖有馬其頓的姓,卻是道地的瑞士人。兩週後她接獲郵購公司的來信,要求查看她的居留證明。經她再三解釋,居住在瑞士的瑞士人不需要居留證,電話中的賣方卻只不斷強調:「可是妳有一個馬其頓的姓!」\r

另有一名土耳其人與瑞士籍同事在操作機件時受傷,瑞士人立刻得到殘障保險支助,接受轉業訓練,順利找到其他工作。事發兩年後,這名土耳其人才得到殘障保險單位的一封來信,聲稱他因「不曾在瑞士受教育,不符合轉業訓練的要求」。其真正內幕是,當初他不是以機械師,而是以操作員的名義受聘,後者不需在校的養成教育,也因此他不具備轉業訓練的資格。他的土耳其機械師執照不被承認,當然是最原始的原因。

瑞士民間有許多地方小報,充斥著羞辱性歧視的語句:「我們有太多的外國罪犯、寄生蟲、非洲娼妓跟假難民,這些人霸佔我們的退休年金,開著車滿街亂跑!」「大量的外國移民讓我們的身心越來越殘廢,是威脅我們健康的大害蟲!」「移民增高垃圾山,帶來更多工業、交易、交通、水泥。每多一個新來的,就多排擠掉我們的自然景觀,使我們的自由行動空間愈來愈小。」「請救救在瑞士領土內的瑞士人!」等等。越是在閉塞的山區鄉間,越是在知識水準較低落生活較貧乏的地區,這種偏激的言論就越容易得到共鳴。瑞士聯邦反種族歧視委員會(Eidgenoessischen Kommission gegen Rassismus)及民營的調解機構,雖一再呼籲各廠商或公司行號,應在員工職前訓練加入文化課程,並協助建立內部調解機制,其收效如何,正可由如此的小媒體及煽動性的語句,正在社會中到處流竄並持續不斷增加為檢驗的依據。

過去的難民往往是廋骨如柴,一副驚恐的神情,所求不過四面簿牆一片屋頂以遮風避雨。現代難民,除了麵包更要住房,還問是否包括電話與電視。有人願意以一萬五千美金的代價,甘冒在貨櫃箱裡被悶死的危險偷渡至富裕國家,無疑是想獲得更好的生活。瑞士以其國內的人道標準及對貧窮的定義,的確提供偷渡者絕佳的誘因。在失業難民每天至少有七十五塊台幣零用金可供花用(不包括每月足以在瑞士社會生存的基本救助),即使在牢房裡,生活都比時時必須為生存奮鬥的家鄉還好的情況下,以前仆後繼形容目前正企圖進入瑞士國境的有色人種並不為過,也因此瑞士人當然有理由要求,難民本身應當針對瑞士政府在物質及非物質上的種種支助,對自己行為、對瑞士社會負責,亦即,難民必須有在別人家裡做客的規矩與心態。

「外國人問題」是瑞士國內,與應否加入聯合國、應否加入歐洲共同體並列,左右兩大陣營拉鋸最烈的議題。右派的資本家擔心,太多的外國人帶來太多的暴力犯罪,會削弱瑞士的競爭力、瓦解政治制度與社會結構,以致模糊瑞士人對自己的身份認同,國家必將遭受大劫難。左派的學者則強調,瑞士應延續其人道傳統,對受難者伸出援手,況且,不同文化的融合會帶來新的視野與創造的能力,歷史經驗一再明示,包容異己的社會有能力積蓄能量做有效的發展而產生輝煌的文明。此外,在瑞士人不願生育,路上跑的汽車比孩子多的情況下,若少了外籍勞工的所得稅,一些社會福利津貼均有無法給付之虞。

瑞士有德、法、義、羅曼語等四個官方語言,約七百萬的人口,外國人就佔了六分之一。尊重不同族群不同文化的和平表象,在觸及「外國人問題」的爭論時,社會上歧視異己的嚴重程度立刻顯露無遺。單單是共同生活,並不足以構成多元文化社會的指標。不同國家的人產生過節時,國籍常常是無理受擊的對象,不同族群的個人發生磨擦時,個人所代表的該族群便要莫名地遭殃。成長、教育及對自我的評價,往往左右個人的判斷力。融和的基本條件是要把人還原成赤裸裸的個體看待,外加的國籍、膚色、文化背景、生活習慣,其實是考驗著人的包容心與成熟度。

挫折感助長攻擊性。許多難民因長期失業或家人不在身邊而引發沮喪的情緒,一旦受到潛藏或明顯歧視的挑釁,難免出現保護自我的攻擊性行為。然而攻擊性也可經由期盼而來,瑞士人對外人的態度可以是決定社會安定與否的關鍵之一。\r

恐懼與無知時常是歧視的溫床,以一般的道德訴求做為消除種族歧視的辦法並不奏效。瑞士的外國人問題有必要動用國家的資源與力量,組織長期性的社會運動,不斷介紹巴爾幹、土耳其、非洲大陸的文化習俗及思想心態,說明巴基斯坦人並非個個是恐怖份子,阿富汗人也不全都是塔里班。

瑞士的人道救助傳統造就難以解決的難民問題,民主國家裡,人人有發聲的機會卻處處充滿矛盾。民間與難民水火不容,外國人問題成了社會最大的禁忌,然而真正要大刀闊斧做改革決定時,卻又以所謂的人道考量,遮蔽幾乎是撕裂國家團結的最大因由,為的是顧全面子,保持良好形象,事實上,骨子裡已開始發生蟲蛀現象的瑞士,光是靠前幾代人努力所累積的豐饒與富庶,並不足以應付日趨複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