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0月22日 星期三

瑞士迷思

克里斯揚.耶紀(Christian Jaeggi)是瑞士中部梅根地區(Meggen),「溝通研究學會」(Institut fuer Kommunikationsforschung)的主持人,也是筆者所參與「跨文化領域的衝突與危機調解」課程的指導者。耶紀在蘇黎世大學主修民族、心理及哲學,一九八七年獲得博士學位之後,便獻身社會科學和伊斯蘭宗教的研究,不但對瑞士的社會問題做過深入探討,也對族群融和有獨到的見解。他對瑞士犀利的批判,有助於我們認識,和風景秀麗、富庶、寧靜等刻板印象極為不同的另一個瑞士。

 
文/顏敏如 Yen Minju

 
克里斯揚.耶紀(Christian Jaeggi)是瑞士中部梅根地區(Meggen),「溝通研究學會」(Institut fuer Kommunikationsforschung)的主持人,也是筆者所參與「跨文化領域的衝突與危機調解」課程的指導者。耶紀在蘇黎世大學主修民族、心理及哲學,一九八七年獲得博士學位之後,便獻身社會科學和伊斯蘭宗教的研究,不但對瑞士的社會問題做過深入探討,也對族群融和有獨到的見解。他對瑞士犀利的批判,有助於我們認識,和風景秀麗、富庶、寧靜等刻板印象極為不同的另一個瑞士。以下便是筆者對他的訪談記錄:

顏:九十年代的巴爾幹危機及中非各族群的權利鬥爭,造成無數被迫出逃的難民。西歐國家基於人道,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及申請庇護者。這些人由於不通曉收留國的語言,又不被允許\有正式的工作,只好以收留國家民眾的稅金支付「外來人」的飲食、住房及健康保險,時間一久,便引起極大的反彈。瑞士的右派民族黨深怕,外國人的比例如果不斷升高,便會危及瑞士人對自己的認同。到底什麼是「瑞士認同」?內涵是哪些?
耶:這個問題可放在兩個層面上來看,一個是歷史,一個是未來。有些瑞士人還沈浸在「國家童話」,威廉泰爾因挑戰封建而被迫用箭射他兒子頭上蘋果的故事中(註一),而付予自己一種自信、勇敢、不屈的自由鬥士形象。更有人認為,要是瑞士軍隊受到攻擊,只要躲入山裡絕對萬無一失。事實上,瑞士是西歐中土的一個小國家,相當透明,特別在軍事科技發達的今天,瑞士不可能仍是世外桃源。中古時期,歐洲各國征戰連連,瑞士始終自覺不可能跨越國境,去為其他國家打仗。數百年留傳下來的思想,在一八一五年維也納會議上,各國企圖建立歐洲新秩序時,與會的瑞士代表便趁機宣佈中立。一次大戰時,瑞士國內分裂為各自支持德、法的兩大陣營,互不相讓,瑞士幾乎分崩離析。二次大戰雖看不到相同的情形,國土也不曾遭到損毀,瑞士人的自我定位,卻有了某種程度上的扭曲,我們自以為是肚臍,其實可能只是腳趾。事實上,瑞士並不真正中立,社會上仍盤據著典型的西歐思潮。若是放眼未來,瑞士必須改變思維,需要一種思想上的革命。瑞士人即使出國,仍然喜歡群聚一起,以「符合瑞士水準」的方式旅行。在這個因護佑自我而相當排外的國家境內,卻住有來自一百多個國家的外國人,衝突與矛盾的產生,也就無法避免。為了消除社會上的紛擾,把瑞士發展成跨文化的國家,是唯一的出路。這個想法到目前為止還沒人敢提,一種態度的改變需要時間。

顏:那麼危及瑞士社會的元素有哪些?
耶:除了像一般國家內務上,老年、青年、男人、女人、兒童各群體特有的問題,以及一國內因地理歷史背景不同,而造成不同族群思想形態差異所產生的糾紛之外,瑞士最應該面對的,當然是不能融和少數人,亦即不能接受外國人的難題。不融和的原因在於,大部份人貪圖舒適,能逃則逃,不願正視癥結所在。許多外國人的第二代,在瑞士出生、長大、受教育,整個思想體系、行為舉止,與瑞士人毫無二致,卻沒有瑞士護照。這是種嚴重的偏頗,是在製造二等公民!\r
顏:你談到許多人不願面對問題癥結,瑞士人到底害怕什麼?\r
耶:和其他國家比較起來,瑞士人顯得相當保守。老年人害怕二次大戰的亂局會捲土重來。事實上,瑞士當時能倖免於難,並不是軍隊的功勞,而是銀行救了我們。二戰時,瑞士銀行受德國委託,存放納粹從猶太人身上搶奪而來,價值連城的黃金。瑞士是否因此而讓大戰時間拖長的質疑,到現在仍是爭議不斷。\r
一九六八年全球學潮方興未艾,瑞士年輕人試圖與世界接軌,對社會的不義現象提出挑戰,而直接衝擊了既有的體制。以安定為優先考量的上一輩,則罵說「你們要是不喜歡瑞士,就滾到莫斯科去」!由於對共產黨高度的恐懼,冷戰時期,瑞士的情報系統大肆擴張其原有的功能。電話大量被監聽,黑名單上的名字不知累積有多少頁。刺蝟效應內化為瑞士人的處世態度,任何一小小的碰觸,都足以讓全身硬刺挺起,裝甲防衛,連我這當初仍是青少年的激進左派都不能倖免。由於名字在黑單上,曾經有段時間我找不到工作。九十年代初,因著蘇聯跨台,瑞士的情報機制才跟著鬆動,只要懷疑自己被暗中監視的人,都可申請查看個人在區公所裡的資料。也由於瑞士的自掃門前雪心態,有些人,特別是右派份子,難以容忍我這個較沒有國家認同意識形態作祟的國際人,而稱我為「藍眼睛的世界主義者」。藍眼是天真的意思,其實是間接指責我「幼稚叛國」。\r
另外,二十至四十歲較年輕一代的害怕與焦慮,明顯是在工作層面上。美國或者亞洲國家,交談時容易直接問人薪水,並且將薪資所得等同身份;也就是收入多的,有較高的社會地位,較能大聲說話,甚至所說的,也比較正確,這是極明顯的錯誤認知。詢問薪水對瑞士人是個大禁忌,一般是以工作性質來判別人的身份價值。比方一個年輕農人,在婚姻市場上就可能比其他人吃虧,這當然也是種被誤導的偏頗認知。
我們的年輕人可能較沒有來自家庭的壓力,社會福利的提供,又支持這種因害怕被定位而太過注重選擇職業,遲遲無法下決定或更換工作過於頻繁的現象。這種焦慮在男人身上特別明顯。當然,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也是導致舉棋不定、心生害怕的原因之一。

顏:瑞士國內有個很奇怪的說法,外國人知道的,恐怕不多,那就是「煎馬鈴薯溝」。這到底是什麼?
耶:煎馬鈴薯在瑞士德語區是很普遍的一道菜。作法是將馬鈐薯刨成簽,再和培根一起煎,「溝」則是指瑞士東西部人思想上的不同。「煎馬鈴薯溝」的說法是形容,外表優雅「可口」的瑞士,其內部也存在著爭執和差距。瑞士東部靠近德國和奧地利的居民說瑞士德語,西部靠法國,則說法語,南部靠義大利,說義大利語,另有一種也屬拉丁語系的羅曼斯語,亦即,瑞士有四種官方語言,國會議期,有人戴耳機借助同步翻譯開會,是普遍又平常的事。法語區的人感覺法國首都巴黎比瑞士首都伯恩還要貼近。在德語人口佔百分之七十比例的情況下,西部法語區自覺是少數,而且被忽略。通常小國會對大國心存芥蒂,就像瑞士之於德國,台灣之於中國一樣,是種或有或無,或多或少的威脅。事實上,語言不是造成一個國家團結或分裂最重要的因素。瑞士有四個語言,卻可以一個國家形態獨立生存。在你們台灣有所謂原住民、客家、本省、外省等語言,也是以一個政治實體存在。語言雖然能帶出文化內涵,基本上仍是種溝通工具,而不是劃分人我的門檻。真正造成分歧的是,風俗習慣及歷史感受。最吊詭的是,習慣、感受與理性無關,無法以理智分析,而一國之內,人與人的衝突竟是由潛意識下或無意識中的約定俗成所操控!希臘哲人所倡議「人是理性動物」的論點,是否有過度愛智的嫌疑?
在瑞士歷史上,法語區幾乎是德語區的殖民地,拿破崙入侵,帶入法國大革命的思潮,可算是法語區的解放者。單就這個歷史淵源,就足以說明這兩區的歧異。另外,法語區的人較活潑、對世界開放,德語區則較古板守舊,害怕改變。這從法語區絕大部份贊成瑞士加入歐盟,德語區卻大力反對的投票結果,便可看出端倪。
再舉個小例子,如果德語先生娶了法語太太,家庭語言可能是忽德忽法,假設德語先生喜歡在家看電視足球轉播,法語太太則希望能一起出去看電影,然後在月光下散步回家。各自堅持己見的結果,法語太太可能吵著問,是不是先生不再愛她,德語先生則無法明白,不喜歡出外看電影跟不愛太太之間有什麼關聯!

顏:瑞士的東西差異,在現任外交部長身上,就可明顯看出。加蜜黑(Calmy-Rey)來自法語區,大家都可以感受到,她主動出擊,企圖打破瑞士在國際上,只出錢不出力,長久以來自認為沒有必要捲入國際糾紛的保守形象,不過卻有人認為她太過天真,以為瑞士可以在國際社會增加政治上的份量。你對加蜜黑的作為,有什麼看法?
耶:嚴格說來,瑞士既沒有外交政策,也沒有外交人材。瑞士向來偏安自保,長期下來,政府層級沒有國際事務的經驗,當然就談不上需要擬定特別的政策或培養人才。加蜜黑的出線,在國內可能遭到批評,卻受到國際社會的肯定。經過幾次投票,議題懸宕了幾年,瑞士正反兩邊終於以極小的差距,通過進入聯合國。別的不說,在這次伊拉克戰事上,瑞士人民可以清楚看到,聯合國雖無法阻止美英攻伊,卻多少有牽制作用。幾年前,一批觀光客在埃及遭恐怖份子瘋狂槍殺,其中有二十幾個瑞士人。我清楚記得,當這些罹難者屍體運回瑞士,在蘇黎世機場舉行彌撒公祭時,一名新聞記者說,「現在瑞士人應該可以切身感覺到,他們的確還是生活在這個地球上」!不論瑞士能不能在國際上發聲,重要的是,她不應該缺席。

顏:現在讓我們把議題縮小到語言的層面。「高德文」(Hochdeutsch)是指標準的德國德文,瑞士德語是方言的一種。雖然德語區的瑞士人從小學一開始就得學高德文,很多人仍是不敢啟口,一些語言學校卻在非德語國家招生到瑞士學高德文,這豈不是矛盾現象?
耶:高德文對瑞士德語區的人,仍算是「外語」。許多瑞士老一輩的人不願講高德語,是因為二次大戰的關係,而特別要與德國人劃清界限。他們習慣花時間一字一句說明白,而不喜歡德國人又快又有攻擊性的說話態度。至於年輕一輩的,常常是因為高德語講得不夠好,不願開口。德語區的平面媒體及絕大部份的出版品,都是以高德文印刷,開會時,如果有其他語區的人或外國人在場,也都立刻轉為以高德語交談。任何聽不懂瑞士德語的人,有權利要求對方以高德語回應,因為高德語是瑞士官方語言之一,而不是瑞士德語。至於是否應當以瑞士德語做為官方語言?不容易,瑞士德語本身又有不同的方言,到底要以方言中的哪個方言做為官方語言之一,依瑞士國情,絕對可以沒有年限地吵得天翻地覆。\r

顏:談談你用心最多的跨文化研究。瑞士的「外國人問題」相當敏感棘手,你對目前的政策滿意嗎?
耶:外國人問題錯綜複雜,是瑞士社會一大隱憂。這些外國人,有些是體力勞工,像餐廳、飯店或築路的工作人員,有些是高素質的腦力勞工,有些是受迫害的政治難民,有些是因為自己國家貧窮,找不到工作,不得不到其他國家打工的經濟難民,有些是戰區逃出來的戰爭難民,當然也有偷渡入境的黑工,以及入境前撕毀護照,自編被迫害故事尋求庇護的假難民。除了最後兩種之外,其他都有嚴格規定停留瑞士境內時日或地區的細節。瑞士的外國人問題之所以變得敏感,是因為沒有把主導性的強勢同化態度,改變成雙方融和共存的機制,而導致外國人犯罪率、失業率上升,對社會穩定造成某種程度上的威脅。若採取像法國某些地區的圍堵政策,反而造成治安死角,而有了一整個社區敗壞到警察無法進入的棄城狀態。\r
同化是要對方清空自己,直接移植當地文化,融和則需要雙方的退讓與開放。外國人必須配合當地生活的要求,卻也要保有自己的文化資源,而當地人在要求外國人配合的同時,也必須尊重少數族群的特有文化。融和是個冗長的過程,需要有強大意願,徹底執行。目前除了右派害怕瑞士人自己會淪為少數族群的瑞士民族黨之外,其他各大黨都有融和的共識,至少這個方向是正確的。

顏:瑞士社會爭執最多的議題有哪些?
耶:過去是環保,現在則是剛才談到的融和問題。另外,最近佔據媒體國內版頭條新聞的是,過度膨脹的社會福利支出。有人傳聞養老金短缺,負責看守養老金的機構則信誓旦旦地說明,養老基金充足,絕對不影響國民的老年生活。健康保險是吵了幾年的老問題,不但無法解決,反而仍舊以每年平均百分之十的漲幅,往上攀升,今年又加上對殘障保險認定標準的質疑等等。其實瑞士的社會福利制度早就該全盤檢討,應揚棄補丁式的措施,鳥瞰大局,配套進行,否則福利措施拖垮國家財政的所謂悲觀看法,不是不可能發生。社會福利一旦破產,一向被福利寵壞了的現代人所陷入的焦慮與混亂,會是一大災難。

顏:現在我們換個角度檢視瑞士社會。九一一及攻伊戰爭的後續事件,伊斯蘭問題研究突然成了顯學。瑞士境內的伊斯蘭教徒,到目前為止雖沒有明顯「作怪」,事實上有許多瑞士人對他們抱持敬而遠之的態度。究竟瑞士人應該如何與他們相處?\r
耶:一點都不複雜,就是把他們當一般人看待,換句話說,應該把每個個人,從他的來處、性別、信仰、工作等獨立出來,設法阻止自己被成見左右,以尊重、同感、誠懇相待,同享權利、同盡義務,並且把别人的文化當成自己的資源。事實上,這些是人盡皆知,人際相處所應持有的基本態度而已。
顏: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耶:有心要做,一點都不難。這是要不要,而不是能不能的問題。

顏:伊斯蘭的「頭巾」讓非伊斯蘭教徒難以理解,甚至是種威脅。阿拉伯的王室家族,極少不戴頭巾上照的,女人則把自己遮得只剩兩隻眼睛。阿富汗女人所穿戴的「布卡」(Burka),更是把全身從頭到腳裹得密不通風,特別引起女權運動者的強力反彈。究竟頭巾對伊斯蘭教徒有何特殊的意義?
耶:戴頭巾其實是綿延數千年,先於伊斯蘭教的一種風俗習慣,一種文化現象。中東與中亞地區有著極浩瀚的沙漠陸塊,頭巾的出現是順應當地氣候變化不可少的、服裝的一部份,是遮陽擋沙用的。很多人以為阿富汗女人的「布卡」是塔里班的發明,事實上,布卡原本就存在,在大漠裡吹起沙塵暴時,男人們應該也會羡慕女人的布卡才是。再好的東西,如果被強迫穿戴,就會變成負擔,這就是塔里班對待女人方式,被詬病的原因之一。
可蘭經裡並沒有戴頭巾的規定,而是要男人女人不可赤身裸體,是禮儀與規矩。由於伊斯蘭教是在阿拉伯地區傳開來,自然與當地習俗結合。發展的結果,頭巾就成了伊斯蘭教徒的象徵。既然男性不可與人裸身相向,自古被看成是「物品」的女性,生存在男人的宰制之下,只能對男人唯命是從。父權思想與頭巾結合的後果,導致「我的物品應該包好,免得被偷被搶」的男性霸佔思維,進而演變成,伊斯蘭剝奪女權的印象。我們對伊斯蘭女人的同情,應該與如何看待伊斯蘭教本身無關,只不過伊斯蘭國家看得見的頭巾,成了至今在許多國家地區,仍舊盛行父權意識形態的指標而已。\r

顏:光是頭巾就潛藏了這些原因,瑞士對伊斯蘭的誤解到底還有哪些?
耶:不只是瑞士,整個西歐對伊斯蘭有著極大錯誤的概念。特別在九一一之後,伊斯蘭教徒幾乎是恐怖份子的代名詞!歐洲對伊斯蘭存有芥蒂有其歷史淵源。羅馬時代,地中海沿岸,包括近東、北非、東西歐南部一帶全是基督宗教的版圖。伊斯蘭教興起之後,隨著奧圖曼帝國的南征北討,更為壯大,其勢力範圍曾擴展到奧地利的事實,讓整個歐洲不寒而慄。事實上,伊斯蘭教包含基督宗教最原始、最重要的一神教義,包括基督宗教許多信仰的元素。十一世紀十字軍東征,是歐洲先對伊斯蘭國家進行侵略,約三百年後才有奧圖曼帝國對歐洲國家的威脅。這種雙方錯過時機,未能將歷史愴傷清算、撫平、消弭的遺憾,才是造成基督宗教與伊斯蘭教,或西方陣營與阿拉伯世界對峙的局面,進而導致雙方不必要的誤會與攻訐。\r

顏:深究的結果,所謂的宗教戰爭,其實是利用「神意」做為幌子,而行拓展政治勢力之實,才建構了無法跨越的仇恨鴻溝;也就是,雙方絕裂在先,再蓄意膨脹擴大彼此的宗教歧異,用以污衊、歸咎對方。
耶:伊斯蘭教責備基督宗教,所謂的天主或上帝並非基督徒自己所強調的唯一真神,而是有了「性事」的神,否則怎麼會有「子」。伊斯蘭承認,耶穌是穆罕默德之前的先知,卻不是什麼神子。基督宗教則辨稱,聖父、聖子、聖神是三位一體,一個神而有三個位格,真正的多神信仰其實是印度教。伊斯蘭與基督兩大宗教相互指責的結果,造成心理上不必要的防衛。這種無法透視的武裝系統作用相當驚人,比如說,一個在阿拉伯國家並不十分熱心虔誠的女性伊斯蘭教徒,到了歐洲,以為是進入基督宗教的勢力範圍,因害怕失去自我認同,而突然戴起頭巾,並且開始和較激進的伊斯蘭教徒往來,以劃分界限、鞏固自己、求得心安。事實上,西歐社會幾乎已成了無宗教狀態。修道院一個個關門,教友大量流失,進教堂的人數不斷遞減,就是最好的明證。所以像這種害怕失去自我認同伊斯蘭女教徒的行為,就好比歐洲人對伊斯蘭的進入,看成是伊斯蘭對基督徒的再度侵略,而產生莫須有的恐懼情緒一樣。歐洲人對自己的定位顯然是模糊不清,既然心中失去基督信仰,面對伊斯蘭教徒,卻又以基督徒自我看待。這些種種都是錯誤的過度反應,並且造成許多無謂的糾紛。\r

顏:所以歷史上的恩怨,應該以新的思維來看待,而不是一味因循、扭曲,甚至將彼此的過結基因化,讓世世代代相互仇視。從這一角度出發,你怎麼看杭庭頓(註二)的書「文明衝突」?
耶:基本上我不同意他的看法。他把宗教版圖疆域化,亦即,把某個宗教鎖定在某些特定的範圍。例如,西歐是基督宗教,東歐是東正教,中亞是伊斯蘭教,亞洲是佛教,而且每個宗教區域有其代表性的核心國家,像是俄國、阿拉伯、日本等等的。如果以宗教做為紛爭的起源,或做為解決紛爭的辦法,顯然行不通。九十年代初,科索沃阿爾巴尼亞人和塞爾維亞人衝突正烈時,阿拉伯國家對大部份同是伊斯蘭教徒的阿爾巴尼亞人袖手旁觀;全世界都知道的,出現最激進伊斯蘭教徒的沙烏地阿拉伯卻是美國的忠實盟友;而單是印尼一國本身,就有基督與伊斯蘭教徒的爭端。也因此,把跨區域糾紛看成是宗教衝突,是明顯犯了把問題簡化的錯誤。杭庭頓的這本書,其實相當引起爭議。

顏:現在讓我們把話題轉到你身上。你怎麼會想到要成立「溝通研究學會」?
耶:我原本是中學老師,卻一直對跨文化及跨宗教問題有濃厚的興趣。後來發現,光是有興趣並不能「解渴」,所以就投身做深度探討。長期累積的結果,學會所推出的課程,不但可以在網上以德文、英文研讀(註三),修畢後也會得到琉森大學社會科學系的承認。另外,我個人也應聘在一些組織或機構提供解決衝突的咨詢服務。

顏:做咨詢時,你的建議是否有不被接受的時候?
耶:當然。有時對方提供的資料或元素不夠充足,而影響我對衝突的分析與研判;有時是我的提議被對方認為太過激進,無法接受。問題無法解決,衝突只好繼續下去。如果是第二種情況,我有把握,一段時間之後,我的意見會再被提出討論。激進其實是相對於退卻或推卸,只要衝突愈演愈烈,下猛藥就是不得不的措施。

顏:你從事多年的跨文化工作,什麼樣的價值,你從未放棄,未來也不會改變?
耶:我一向堅守原則,不願圓滑。比方說,對以色列的批評,在西歐是個禁忌,在我個人,卻不是。如果人類能接納彼此的不同,對話又對話,溝通再溝通,世界就有另一番局面,當然前提必須是,程度相當、互相尊重、態度開放。尊重是我的最高價值,這個價值觀,我沒有改變或放棄的理由。


註一:舊時瑞士的某些地區屬奧地利的封地,佃農身份的瑞士人意欲擺脫地主的管轄。其中一位名為蓋\斯勒的大地主將頂帽子放在木棍上端,再把棍子插在地上,要佃農對這根棍子行禮如儀。威廉泰爾不從,蓋斯勒原本要將他囚禁,後心生一計:把一只蘋果放在泰爾兒子的頭上,若能射下蘋果而不傷到孩子,泰爾便能得到寬恕。泰爾鎮定沈穩,毫不偏差地射下蘋果,蓋\斯勒不但爽約,還下令捉拿泰爾,最後仍是死於泰爾的箭下。
註二: Samuel Huntington – Clash of Civilis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