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6日 星期五

●略談我的翻譯經驗


數年前在偶然機緣下研修了整整兩年,來自德國漢堡有關寫作的函授課程,主要目的是想增進自己的德文能力。課程結束前的最後一項功課是,以兩百行寫出自己計劃中小說的情節綱要。循著這份粗略的「藍圖」,我又花了四個半月的時間,以德文寫了150頁的故事。稍後,將德文小說自行中譯,而在台灣報上連載數月。


 
文/顏敏如 Yen Minju

 
數年前在偶然機緣下研修了整整兩年,來自德國漢堡有關寫作的函授課程,主要目的是想增進自己的德文能力。課程結束前的最後一項功課是,以兩百行寫出自己計劃中小說的情節綱要。循著這份粗略的「藍圖」,我又花了四個半月的時間,以德文寫了150頁的故事。稍後,將德文小說自行中譯,而在台灣報上連載數月。

在將德文中譯的過程中我才驚覺,原來德文版本的內容呈現如同嚼蠟,只像似提示性般的枯索而無趣,文學性近乎無跡可循。以非母語寫作,想像力有如被閉鎖在一密室裡,不僅缺乏陽光雨水的滋潤,更無法翻飛翱翔。這當然與我自身德文能力的薄弱有直接關係,而和此地的小說家共同修潤我的德語文本時,更是痛苦經驗的開始。\r

不知是否屬實:德文似乎將理性思考分等級、強度,並且各有其特定的字彙,不容混淆。中國文字則是在情感、情緒上有較豐富的辭藻可供運用。德譯中所碰到的困難是,對於理性思考層次,中文因辭庫所能提供有限,有時必須以一句或多句來表達一個德文字的內容。中譯德時,在情感描寫上所遭遇的困擾,則與前述德譯中的情況不相上下,必須以一個或多個德文句子來說明一個中文的情緒詞彙。

我在以德文下筆時,雖以德語思考,結構的程序或舖展方式,仍無法擺脫母語的侵犯。若以德文的寫作方式翻譯中文,雖詞能達意,中文字裡行間潛藏的、無需文字表現便能立即感受的況味,則完全喪失。若以德文「字」直接翻譯中文的描繪與敘述,讀起來則極為「拗口不順」,讀者無法享受閱\讀的豐美與樂趣。我在翻譯自己文字所要面對的第一難題是:要通暢卻近乎無法表達中文風格的德文,還是不順卻有特殊風味的譯文?

幾乎人人都有讀過西文中譯的經驗。有時全篇雖是完美的中文句子,卻一讀便知是翻譯的文字,此乃譯句間的銜接與純粹中文句不同所使然,也顯示出中西思想程序與方式的相異。不論中西,雖不寫出,卻能了然於心的,正是文化影響下最大差異的部份。而文化背景的不同,使得所舉例子的內容或比擬的對象也少有重疊之處,在這前提下,思考細節甚或節奏速度的呈現,在兩個語系裡便無法一致,也因此,再好的譯文都可能只是隔靴搔癢。

針對思考程序不同而導致譯文不流暢的尷尬,避免直接逐句翻譯,而是將整段打散後才譯,或許是較理想的解決辦法。有時在段落之間,中文必須增加一些描述,才不致顯得過於突兀,德文並不一定需要,此亦為思考方式差異所呈現的面貌之一。\r

當我和瑞士小說家合作,對自己的文字做修潤時,由於德文稿的描述過於貧乏,便把原以德文為藍本的中文版立為標準,再回譯成德文。然而,在這中譯德的過程中,有著諸多的妥協與無奈,為求流暢而不得不做違背己意的捨棄,俯拾皆是,欲保存或彰顯中文的原有風格就更是緣木求魚了。以下就只是其中幾個例子而已:

「她想念他的陽光微笑」、「太陽懶洋洋地照著」,在德文裡,太陽既不會微笑也不會發懶。

「打開窗牖,連綿的高山立即搶入眼簾」,「搶入眼簾」可譯成高山撞入眼睛的簾子?高山可以掀開簾子,把自己貼在眼球上?眼睛哪來的簾子?還是最不易出錯、最沒有爭議,卻也最貧乏地直譯成「立刻看到高山」?

「不轉睛地空視著舞台上揮灑動作的人們」,德語文的思考體系認為,目不轉睛便是專心注意,又如何能同時視若無睹?

「母親憂心自己的女兒就要被青春所傷」,青春不會傷人,而是青春年少膽敢大意的行徑,可能帶來傷害。這是中文見字自明,德文必須確切解釋的例子。

「唐幻的好,偏偏就特別會招惹女人家的風評」,此處的「好」字該怎麼譯?乖巧、順從、體貼、聰慧、願意承擔?意思說明了,意味卻全失了。

「雪子領著唐幻盈款上樓」,將盈款譯為輕慢,可行嗎?

「日子向著未來,一路長趨」,譯成「日子往前跑,我在後面追」?還是傳統的「時光飛逝」?

「賭場就窩在一條窄巷子裡」,詞性的轉換運用是豐富意象的手段之一。「窩」字在德文裡恐怕無法再做其他的發揮。

「不是饒舌的女人懂得人生,而是饒舌女人喜歡戲看人生」,是又一詞性轉換的例子,此外,把人生以遠距離當成戲來看,對這些女人是種間接批判。除了「戲」字當動詞難以直接翻譯而必須附加其他句子才能達意之外,也必須將「批判」明白寫出嗎?

「物貧的年代,人人保守著過日子,不但出不得風頭,就連多那麼一兩點鮮艷色彩,也都要蝶引出一長串涼嗖嗖的巷弄閒話」。「蝶引」是我自創的辭彙,有著詞牌「蝶戀花」的意含。中文的「串」,是意象豐富的會意字,巷弄閒話與辦公室閒語也有所區隔,如此多的內薀,單獨一個德文句子必定無法成就,以數個句子交代的結果,焦點立刻變得模糊。又,閒話如何會是「涼」的呢?

「說說看,你什麼時候再去看他,我跟你去。」「不行,她只屬於我一個人。」中文的讀者知道,兩個「他」「她」字各指一男一女。然而小說中的人物只聽到同音「他」,自然引起誤解而產生異樣的表情。這是作者、讀者及文中人物三方面的小遊戲,一旦德譯,「他」與「她」分屬不同兩個字音與字形,中文的遊戲消失了,為了牽就德文,整段便得重新設計了。

「外頭正下著雨」,被德文語系的人認為有語病,因為室內不可能下雨,何需多此一舉?有些中文句末同時出現的問號與驚嘆號,被認為不合邏輯,因為在德語裡沒有如此相配合的,又是質疑又是感嘆或讚嘆的情緒。至於林黛玉對賈寶玉說「寶哥哥使壞,人家不依你了」,其中的「依」字該如何把黛玉的「小鳥依人」又「不一定不從」翻譯得當,大概就得問她本人了。

文學作品難譯,正因為氣氛與風格是無法翻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