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13日 星期二

●閘口人生

此後兩天,王醫師不再有任何動靜。原因?或許他感覺和一名假女兒談心是多麼虛偽?或許\他考慮如何透析假女兒真正的居心?我則猶豫著是否該再次發信,並汲汲思索自己行事的潛在動機。當我意識到,這種可能是排遣我私己對陌生人憂傷情緒的作為,以及對方明知我冒充,我也清楚他知道我冒充的情況下,如此「陰陽兩隔」的對話形式能夠維持多久?


 
文/顏敏如 Yen Minju

初春。香港機場。地板上的電動傳輸帶永遠警告著「小心梯級」,螢幕裡的CNN人永遠說著無法讓人有精神傾聽的話。只要閘口外的飛行器尚未離地衝向高空,而從晴藍飛入闃黑,或由幽暗闖入白亮,機場裡的旅客便有著短暫的悠閒人生。

過去一小段時間裡,我經歷了相當大程度的情緒起伏。原以為返台的短暫假期,可以擺脫僑居地的長長寒冬,享受南台灣的和煦春陽,卻在無意間冒然撞進一個陌生人的生命,干預了那人生活的片段,而感到更加清冷:

那是個安靜的夜晚,照例看了電腦中的新聞分析後,不知是何種力量的牽引,竟開啟了一個不尋常的網站。網址只有一聯串數字,慢慢伸展開來的網頁中間是張年輕女孩的半身照片,兩旁的藍底黃字透露著一個令人心酸的訊息:照片中淺笑秀麗女孩的生命時間總數只有17年11個月又18天,牙醫爸爸在為她取下牙套後拍下這張照片,兩天後,女孩便因車禍傷重而永離人世。

隨著滑鼠點擊王華的照片與在校的活動錄影,在心情上我竟然不知不覺地踩踏著年輕生命的悠揚步伐,而對於潛藏在這個網站中的傷感主軸,有著隱約的愧疚。直到閱\讀了王醫師在事發後,以對女兒敘述的口吻,並以素樸文字對親友們遭逢突來巨變的部份過程真誠而憾人的描寫,我才開始大方地流淚不止:

「… 醫師說,必須心臟按摩急救30分鐘,除非我簽字放棄急救,否則一定要做。明知這樣做於事無補, 但叫我怎麼簽得下字呢?妳媽早已泣不成聲,一直撫摸著妳,有太多的不甘心,有太多的不捨,她一直在妳耳邊叫著妳的名字… 沒辦法了, 我和妳大伯伯、大伯母三人簽字同意放棄急救,出外等候。終於宣判的時間到了,護士出來通知,妳已經走了…」

當驚心的一幕過去,其他人忙著安頓自己的情緒時,王醫師仍不能卸下為女兒劃下生命句點的任務。而在女兒18歲生日前幾天為她在教堂舉行追思會的父親,究竟該說些什麼?

「…王華從小就聰明、乖巧、能幹、善解人意,讓我們過了十多年的美好日子,只是沒想到這麼快上帝就把她要了回去。到底是為了什麼?是不是她太優秀了,上帝急著把她找去做事?還是另有原因?…她最貼心,常會私下和我們談心、傳簡訊、喝老人茶、計劃全家一起吃飯、一起出遊。王華常問她媽,『我最像什麼花?』她媽總是回答–向日葵,因為王華是個活潑開朗有朝氣的陽光女孩… 一首樂曲的好壞,在動不動聽,不在長短;只要好聽,哪怕是短短幾個小節,也是好的曲子… 同時我要告訴她,我已原諒肇事者。自己已經失去一個心愛的女兒,是個無法挽回的事實,又何必要再毀掉另一個家庭呢?相信善良的王華會同意並支持我的做法…」

女孩走後,媽媽便理所當然佔據了女兒最喜愛的填充玩偶Snoopy做為王華的替代,任誰也不能再從媽媽身邊把女兒搶走。於是王醫師去誠品找出做玩偶的書,買了布料、棉花,製版、剪裁、縫合,不斷增減修正,硬是做出10個Snoopy,10個女孩的替身來。誰願意抱抱王華,與她廝守,都不再有空手的遺憾。

日子在平靜中度過,王醫師以手札方式記錄他痛失愛女的心路點滴:「…高中是人生中最叛逆的時期,妳為什麼不壞一點,不讓我們煩心一點,卻是樣樣表現得那麼優秀,對人對事都幾乎十全十美… 老天如此對我,是要做何種的啟示?是我為人處事不好,給我的懲罰?是我做的還不夠好,要我加油?還是我做得太好了,魔鬼出來找碴,要讓上帝下不了臺?如果這都是命中注定,那麼所有勸人向善及勸人不為惡的說法就變得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向善不見得有好報,為惡也不一定會有惡報,也許是哪個倒霉的後世要來承擔今世為惡的後果。前世今生互不相識,那麼這些善報惡報就變得毫無意義可言。如果妳知道答案,務必想辦法回來告訴我,即使是託個夢也好…」

我愈是讀著他婉轉的敘述,愈是進入他內心的幽微,愈是不能自拔地耽溺在他思念女兒的情切之中。直到他無可避免地也碰觸到千年人類對生命的大哉問,才不自禁地學著年輕人的口吻,以他死去女兒的名義寫了電郵:

老爸,別找答案了,一切都是自然率。許多說法都只是像你一樣,為了找解答所發展出來的,適合當地文化與習俗背景而已。你已經夠好的了,世上的事,怎麼找得出平衡點?
不是老天特別對你不好,而是肇事者沒有教養,我們家恰巧碰上這個沒教養的人而已。至於為什麼是我們,不是別人?就像世上其他和我們有同樣遭遇的人,在他們經歷不堪事件的同時,當然也問,為什麼是他們,而不是別人,我們也是他們眼中的別人而已。
請你們不要為我擔心,我好得很,一天到晚忙。忙什麼?就是忙著讓社會能夠減少沒教養的人,讓這些不愉快的事情減到最少。這事,也請你轉告給老媽。
聖經上說,人要溫柔如鴿,機警如蛇。我們要對人更好,卻也要防備壞人。多一點好人,就是對那些沒教養人的懲罰,同意吧?
那些Snoopy我全看到了,坐成一排,帥呆了。他們表情不一才是對的,Snoopy也有情緒啊,順其自然就好。一直不知道你有這麼好的手藝哩!謝了。
不要常說自己老。要真是老了,眼力不夠當「裁縫」的,這些Snoopy也就誕生不了了,你只是把自己「關」起來而已,應該像我一樣到處跑,世界上還有許多需要你插手管管的事情,我們就一起做吧。

華:
收到妳的信,心理好高興,像在作夢一樣,希望這真是妳寫的,若不是妳寫的,也希望這是妳託夢請別人寫的,但是我的腦筋目前還算清醒,這是不可能的。我在想,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人這麼了解我們之間的情感,這麼關心我們,寫得這麼地真實。這麼地貼切。就像真是妳所寫的一樣。妳說的其實我都懂,也都是我常勸別人的用語,我也相信我能做到。但我能不想嗎?難!
華,妳的頭腦不錯,文筆也好。但妳不可能寫出這麼深的道理及用詞,這應該是老師級以上且文學底子很好的人才可能寫出來的東西,周遭認識的人當中應該沒有有能力寫這封信的人,如果是不認識我的人所寫的,那就更令我感動了。我由衷地希望這是上帝派衪的天使傳給我的某種訊息,我也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訊息以及認識這位上帝的使者。

是啊,老爸,你的腦筋當然很清醒,所以,請你繼續清醒下去,不論我是王華還是天使,其實沒什麼差別。最重要的是,你們要順變,卻不需要節哀。什麼佛心,什麼人生如夢如幻,這種說法是太大的為難!你們的眼淚,對我都是一顆顆美麗無比的寶貴珍珠,所以老爸,你上樓了,只要想哭時,就拿些衛生紙躺在我床上哭吧。等你哭夠了才下樓工作,反正你戴眼鏡,如果有人突然進來,也應該不太看得出你的紅眼睛才對。
你也一定不要忘了告訴老媽,她的錐心之痛,聖母瑪麗亞最了解。你們看過義大利文藝復興聖母與耶穌的大理石雕像圖片吧。耶穌垂躺在媽媽的腿上,由於他全身受傷淌血,聖母絕望地攤開雙手,不知道該如何去撫摸她那為世人之罪而死的兒子!你們趕到醫院看我時,老媽還叫我,牽我的手;可是聖母呢,她可是無法掉淚、無法言語的呀,想想,那是怎麼樣的一種痛啊!所以,老媽只要向聖母祈禱,向聖母抱怨,她難過的程度會減輕許\多,因為聖母能完全了解,你也可以試試啊。

華--天使:
收到妳的信後,昨天晚上去讀書會時,除了以往常掛在臉上的笑容還是少了點之外,竟然可以很自然地跟大家討論問題,氣氛慢慢地熱絡起來。這是這些日子以來很難得看到的,我會繼續加油!
妳曾說過,手札是寫心理煩悶或心情愉快的記錄,當密集出現煩悶的心情時,則表示日子過得不好,偶而出現,則屬正常。最近我授課的矯正班結束,預定要做的事都已經差不多了,輕鬆不少,才會這麼頻繁地寫手札,實際上心情沒有這麼低落。老媽那兒我一直都注意著,除了談到妳會難過外,其餘一切正常,勿掛念!
很少人會設身處地去替別人想,妳說的聖母與耶穌的那幕情景,聽了很多年,一直沒有什麼感覺, 這些日子也沒有特別覺得怎樣,今天妳提到了,突然讓我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人總是後知後覺,很多事要自已碰到了才能了解,甚至要別人點醒後才能領悟。需要學習的東西還很多,繼續修行吧!

此後兩天,王醫師不再有任何動靜。原因?或許他感覺和一名假女兒談心是多麼虛偽?或許\他考慮如何透析假女兒真正的居心?我則猶豫著是否該再次發信,並汲汲思索自己行事的潛在動機。當我意識到,這種可能是排遣我私己對陌生人憂傷情緒的作為,以及對方明知我冒充,我也清楚他知道我冒充的情況下,如此「陰陽兩隔」的對話形式能夠維持多久?在強烈而固執地介入王家的生活,並自覺是適可而止的時機已然來臨時,我不捨地寫下:

老爸,我要走了。 我借了點時間,現在必須歸還。
錐心之痛是種激觸眼淚的劇毒,會讓人在開心發笑的同時,一轉身便要涔涔落淚\了。你們的傷心、難過一定還會再出現,也一定又會不知不覺地退去,如此週期循環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拉長出現的間隔。十年、二十年過後,思念依舊,情緒卻是遠了、淡了。這,你當然也明白,所能做的就是保持健康,以迎接這種在平靜生活中時不時要冒竄出來的無可奈何。
老爸,現在我真的要走了,卻會以另一種方式長久陪伴你們,即便是你和媽都已老得認不得回家的路,我仍然要和你們相伴隨。
老爸,我們父女一場,雖短暫卻密集,還是值得開心的。如果你問我:
有沒有靈魂?有。
我們會不會見相見?會。
妳怎麼知道?因為我是王華,你永遠的女兒。

王醫師大概也同意,就讓這不見得必然要發生的事情了無痕跡地成為歷史。兩個陌生人因著相似的情緒,忤逆時空乖隔與人際親疏的分野,各自稱職地扮演了不相見面的父女角色,並在三兩天之後給了彼此退場的空間與機會,也是機緣一場。

候機室。那個穿著藍灰制服的矮小婦人,以電動車頭拉領著二十來部旅客留下的小推車,從不知是哪個閘口開始悠悠長長地走到機場某處,把推車擺上某一平台後,再走回各個閘口收集。她走來又走去,走去又走來,始終步調一致,安靜從容。是啊,旅人終歸要步出閘口飛向無明,他們的悲歡又與她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