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8日 星期六

●為「此時此刻我不在」作序


四十年的滄桑歲月濃縮在十萬字裡,佈局必然要費番心思。這一點正可看出作者經營長篇小說的能力和氣勢。

 
文/趙淑俠

 
當「此時此刻我不在」在美國世界日報發表時,忍不住斷斷續續地每天追着看,一反我向不閱讀副刊上連載小說的習慣。始因作者顏敏如為歐洲華文作協的會員,而我與歐華關係密切,在感情上就受吸引。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這小說內容豐富緊湊,可讀性高,一看便難撒手。閱讀過程中,我看到了作者潛伏的才華,直覺地感到,顏敏如有條件成為未來的大小說家。

全書只有十萬餘字,應算短結構的長篇小說,但伸展的時間和空間甚遠闊,從1927至1968,跨越東西兩個世界。事件輪番穿插在台北、香港、倫敦及蘇黎世四個大城。以幾方面相關事件的連結,帶出特定的時空背景。四十年的滄桑歲月濃縮在十萬字裡,佈局必然要費番心思。這一點正可看出作者經營長篇小說的能力和氣勢。她刻意避免傳統的平舖直述,白描或大段形容。運用跳接方式,讓情節穿插飛躍,極收簡潔有力之效。語言方面,採取台語國語並用,靈活而跌宕生姿。明的一面是增強了美學效果,隱藏在背後的,是作者善意的用心良苦。充分表現出巧思和慧心。

這本不長的書,負載的使命重之又重。情節中對日本的殖民統治,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等等,都有深入描寫。女主角唐幻穿越整個故事,最是悲苦象徵。不單初戀情人受酷刑慘死,後來又嫁了個極無人性的丈夫,竟至在倫敦淪為娼妓。太悲苦的遭遇令她無以承擔生命之重,在磨難壓頂孤絕無援時,支撐活下去的方法,是將靈魂從肉體中抽離:「此時此刻我不在」。一個沒有靈魂的肉體,與布料縫製的玩具娃娃鮮少區別,布娃娃在故事進行中一再出現,發揮了隱喻作用。作者以「此時此刻我不在」點題並作為書名,是很好的饒有深意的設計。

作者雖然努力以愛情為主軸橫貫全書。可誰也看得出,「此時此刻我不在」,是一本激情澎湃,政治意味相當濃的,批判性質的小說。字裡行間流露出作者濃得化不開的責任意識。一本兩百餘頁的書,負了比它體積大出百倍的使命。它要訴說一個時代,為那些被不合理的統治下的犧牲者發聲,為那個充滿恐懼的荒謬年代做見證。顏敏如還年輕,本身沒經過那些痛苦和磨難。她查了一些當時的資料,自然也聽過長輩們的形容。可那些報導和回憶會不會偏頗或過於個人化情緒化?問題也就出在此處。我曾和朋友們討論過,各人皆肯定作者的才華和潛力,可也認為,寫真實的歷史事件,必得立足於歷史的正中間,不偏不倚。才會保持小說的藝術性和完整性。

1968年蘇黎世曾有一場小規模的學生暴動,作者巧妙地帶進小說裡,可謂十分寫實。六幾年代我正在歐洲,那是歐洲非常不平靜的一段時期。英、法、義、西班牙,多國青年人用激烈手段表現他們的憤怒。以當時的西德鬧得最起勁。日本的急進派也到歐洲來湊熱鬧。劫機、謀殺、凶殺的事時有發生。激烈份子在獄中絕食,其中曾有人死亡,似乎也夠悲壯,卻沒能引起廣大的同情與肯定。因為歐洲的社會較理性、健康,一般人都有判斷力,懂得「哪個國家、哪個民族沒有自己的滄桑!」,能以歷史為戒、為鏡,懷着包容寬諒的心往前去,不會把一個單一事件不斷地操弄,也不會把老一代的怨憤傳給下一代。今天的台灣居民都強調愛台灣,做法卻又常常背道而馳。生活不停地往前去,有些人偏要往回退,結果受害的是台灣。

作者憂患如山重,台灣的歷史地位,未來的走向,在國際間的孤立,是她心上的巨石,焦慮感溢於言表。在自撰的簡介中坦言:寫這本書的動機是因:「台灣鮮少為人所知」、「不甘心」。她立意要把台灣介紹出去。為了讓西方人易於暸解,小說初始是用德文寫的,隨後又自行譯成中文,花費過許多心思、時間,情緒的投入可想而知。作者對故鄉的一片孤臣孽子之心令人感動。相對地,台灣的當政者應覺慚愧並做檢討。若他們對台灣用情像顏敏如同樣深,台灣的現況也許能比今天稍強。國際之間講究的是現實,實力夠,別人才會重視你的存在。如果今天台灣能恢復到經濟四小龍之冠,怕想叫人不注意都難。

我一向尊崇創作自由,寫甚麼?怎麼寫?本是作家的權力,誰也不能置喙。但當顏敏如說要我為這本小說寫個序,把全部文稿寄來,再仔細閱讀時,竟感到有些許難以下筆。因為發現書中的某些看法,對事件的評估、結論,與我的認知確有距離。例如對藍明被「凌遲」而死的書寫,不管有無真發生過,都嫌用墨太濃,易收反效果。不如淡筆輕描的好。

對來臺接收的軍隊的形容也使我感觸良深。坦白地說,兵士受到重視和制度的保護,是政府遷台以後的事。在這以前,他們的命運如何,全看那帶頭的高官是甚麼作風!上戰場去抵抗侵略者本是責任,但他們很少得到公平的待遇和相對的尊重。帶兵的大官中愛兵如子,清廉剛正的為數不少,可「吃空額」,苛扣兵餉者亦大有人在,且從來不是秘密。兵士的生活往往簡陋到不合人性的程度。他們彷彿被當成廢棄物,像用過的一枚子彈,也許說砲灰還更恰當些。一個保衛國土的兵士,喪盡最起碼的尊嚴,情緒怎能平衡!加上教育的欠缺,根本就不知自己在做甚麼?可這是誰的錯呢?

很多事件起因於時代的悲劇,受苦的人也不只某一族群。可慶幸的是時間永遠往前去,給我們改正和建設的機會。顏敏如是一位秉賦聰靈,文采出眾的女性。我認為在她的心靈深處,亦有容納萬物的悲憫情懷。假以時日,將創作出內容更深刻,文字更優美創新,具文學份量的小說。我真的如此相信,並祝福,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