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5日 星期六

台灣,請給自己機會!

有多少人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朝夕自轉,沒有顛覆自己的企圖,沒有應該要事事懷疑的雄心,沒有不想遭到愚弄的壯志,人們一夥一夥地相約在口水裡載沈載浮,還自以為是在汪洋裡豪泳…

 
文/顏敏如 Yen Minju

 
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個夏日早晨。嬰兒車裡是四個月大的女兒,公公走在我身後,幫忙拉著一件大行李,陪著等火車,我的瑞士境內目的地是蘇黎世機場,三個小時後飛台灣。車站裡人不多,我們閒聊。公公問:「現在台灣怎麼樣了?」我腦子一轉,想到當時正企圖要執政的民進黨,便說:「他們想把台灣建設成亞洲的瑞士。」公公笑笑,不發一語。

公公一生從事手錶生意。上世紀六十年代,透過香港友人的介紹,他來到當時仍然沒有高速公路的台灣,尋求製造錶殼、錶面的供應商。他趨車自台北至台南,需要將近一天的時間,沿途經過城市鄉村,穿梭大街小巷。他看到人們在街邊燒煮,雞鴨成群在路上遊蕩。他也曾和瑞士錶業代表團去到中國,那時文革火焰正漫燒在九百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北京的街道一大早就有掃路的人,大群穿著同一款式、同一色澤人們的腳踏車陣隊,驚嚇了住在瑞士鄉間,悠閒度日的公公。而和中國政府談生意之前,少不得要先起立,恭讀毛澤東語錄,是那時候的景況。公公一生反共,他多次到台灣,見證小島數十年來所取得的進步,對台灣人的勤奮向上讚佩有加。

而火車站上的公公對台灣有意把自己建設成亞洲瑞士的企圖不發一語,我明白,那是他對台灣是否準備提升品質的質疑,以及不打算讓我這位台灣媳婦失望的反應。

台灣有多少餐廳外表光鮮,內部雅緻或氣派,而餐廳後面的外壁上,則是胡亂穿搭的管線以及污穢不堪的油漬。餐廳擁有者把追求更好品質的錢省下來以便移民,因為西方乾淨而有次序,這種心態與做法到底奠基在什麼邏輯上?而台灣有些人對自己近代史以及當今局勢看法與我大相迥異的因素,把我大幅度推離接觸島內消息的管道,結果導致我不再能確切掌握台灣的脈動。然而這種失去卻也不讓我感到不適,反而是思考不受牽絆,行動得以自主。

一次返台的機會,坐在媒體界友人舒適的轎車裡,我向他坦承自己不看台灣新聞,他立刻接腔:「不需要看,全是口水。」媒體人否定賴以為生的媒體,究竟是什麼因素使然?如果沒人探討並加以改善,那麼台灣與高品質之間,就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有多少人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朝夕自轉,沒有顛覆自己的企圖,沒有應該要事事懷疑的雄心,沒有不想遭到愚弄的壯志,人們一夥一夥地相約在口水裡載沈載浮,還自以為是在汪洋裡豪泳,而那種對毛燥的堅持,更讓我感到無所適從。

精準以及對完美的不捨追求,是瑞士富裕的秘密武器,其產生的效果不只表現在應該鎖緊的螺絲釘不會無故鬆開掉落,也不只在安養院裡細緻到幫老人穿衣服、繫鞋帶也要計點付費,更在於對社會國家問題,運用學理、數字有憑有據地公開辯論、窮追探討。

二十多年前我曾有機會從政大搭公車到台北市區,車行不久,司機突然在沒有公車站牌的地方停車,我正納悶到底發生什麼事,只見司機從容步下公車,在路旁隨地便溺,讓一整車的人看他、等他。同樣在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家小美容院裡,看到美容師如何小心吹整一個婦人的頭髮。年輕的美容師無視吵雜的周遭,專心一意於工作的態度與神情,正如同藝術家對他手中創作品的極至追求與珍惜。

這是兩個極端的例子,卻也反應兩種台灣人,當然介於這兩者之間以及在這兩者之外,仍有千萬種不同的台灣人。兩個親身經歷的例子,我默存於心無數年。生活中偶然想起時,總希望第二個例子的數目能超過第一個例子許多。在海外生活的人,總希望自己的國家能好又更好。曾經,瑞士官方對於台灣國名做出對於我們不利的決定,我投書媒體反駁。然而有一次我又要向媒體澄清對台灣的偏見時,卻爆發前總統貪污醜聞,使得我無法有所行動。外交是內政的延伸,要台僑能在海外為台灣發好聲,必須有台灣島內好人、好事的背後支援。

大體說來,國際社會對台灣抱持同情的態度。許多國家了解,台灣受到「大哥」的威脅,正如他們的經濟受到中國貨品的威脅那般。特別在政治上,即便冷戰時期意識形態的對峙已淡出、褪色,台灣仍有「燈塔效應」,仍然明顯探照出多黨政治與專政的不同,仍然符合進步國家所認同並高舉的價值。台灣也不乏關心其前途的國際友人。一名「新蘇黎世日報」的記者就曾對我表示,由於台灣不受到大多數國家的承認,在總統出訪又老是受到中共阻撓的情況下,發展出以視訊方式面對各國政要的權宜,實在令人佩服。2010年暮秋,瑞士一名記者曾致馬總統一封公開信,毫不廻避地提出,台灣有著傲人的民主成就,卻逐漸向中國靠攏,被中國吞噬的危險明顯存在,在此情況下,台灣應當如何自處、前行的疑問。

當公公知道,已有數十萬台商在中國生活時,他不但不掩其失望,更說出台灣自甘墮落,必定自食惡果的重話來,即便他也了解,台灣政府,甚至許多工業國家政府的無奈。

我雖然對台灣消息並不熱衷,網路上發自台灣的訊息卻天羅地網地從八方而來。那些配上抒情音樂與照片的心懷與感言,在某種程度上陰性化了、柔情化了台灣人,我懷疑,這是否也加強了對於不願意進步與不夠好的容忍。

大多數台灣人的好客、有禮、熱情,對於公共秩序的維護,以及文化項目創新、保存的看重,要比我們父母或祖父母的世代好太多,這不僅是我們的驕傲,也是向上躍升、向前奔騰的良好基礎。台灣不缺好心的百姓,缺的是,太少人探討為什麼好心的百姓一旦成了政府中的一份子時,呈現出來的,是某些方面的「不良治理」。光有好心好意不能成事,政治上一種鳥瞰的視野,思考上科學方法的運用,工作上對於細部完美的追求,加上華人特有的、願意讓自己更加成長的動力,可以是讓台灣成為外國人喜歡移住的因子。

的確,台灣是大國競逐中的一枚棋子。然而如同一個個人,外界命運雖不能隨心操縱,卻可以選擇讓自己更好或更壞;雖然可能因為塞車而行動受阻,卻可以選擇提早出門或因遲到而抱怨。台灣應給出機會,讓自己優秀到由不得世界忽視。不受到忽視不見得是經濟上強勢或政治上稱霸,瑞士是長期讓人三請四請,經過幾次全民公投,才勉強過半數而進入聯合國。台灣的實力何在?

瑞士是美國與古巴之間以及美國與伊朗之間的中介調人,希望把台灣建設成亞洲瑞士的政治人物是否考慮到,台灣有這樣的人材?或曾經下過決心培養這類的人材?絕大多數台灣人對於世界局勢的長期無知,有人明白是怎麼回事?

把國家和國家做平行比較原本愚蠢,不過,既然有人提出以瑞士為師,難道就要如同清末只學得船堅礮利的中國,現在只會多蓋西方情調的民宿、多闢幾處類似阿爾卑斯山上的草坪而已?

台灣,請給自己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