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5日 星期二

●天安門 – 一個刻意的遺忘

革命後的埃及,對於貪腐,可以上辦到前總統穆巴拉克及其家人,其他部長級人物同樣不得倖免。而天安門廣場的「動亂」後,中國某些經濟參與者們仍是帶著自家小密,座談成一張賄賂、貪腐的堅實鐵網。把這兩個國家如此評比,原本愚蠢,只是有些價值仍然要反覆頌揚或批判。

 
文/顏敏如 Yen Minju
 
南台灣的五月,天氣已顯得燥熱。摩托車轟隆隆,在早晨七點的路上飛馳。我趕往醫院,是為了照顧已讓醫生宣佈病危的母親。那是1989年,暮春。

架在病房牆角的電視機開著,聲音不大,影像卻讓人焦慮。母親因瘦削而擴大了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瞪著螢幕。我把從台灣媒體得到的消息,以電話告知在美國波士頓的友人,好讓他能把消息轉傳給在中國上海的家人,重點不外是「注意、小心、減少外出、黨內可能有大變動…」。

在我安排了母親的葬禮,又要離開家鄉的幾天裡,路上突然出現奇特的景象。都是二、三人一組,就在車子呼嘯的道路旁邊,他們撐起太陽傘,坐在小凳子上,募款、收錢,一旁的白板上寫著的大約是「我們手牽手、心連心…」那樣的字眼。我每碰到一組人,便停下來捐款、給錢;也不討收據、也不問這錢會怎麼傳遞。不久,我便飛往新大陸。兩週後,在加拿大魁北克女友家裡齊看電視時,她說:「這個政府真奇怪,怎麼到現在還睜著眼睛說瞎話!」

而「怒」,是所買白色T恤衫背後的漢字,不知出於誰人之筆,這字書法得潑辣、強悍。我就穿著「怒」衫,和一群華人,走在波士頓的街上。哈佛燕京學社舉辦的講座裡,杜維民先生拿出他親戚長輩的來信,緩慢字正地唸著信的內容,聲淚俱下。來自復旦大學的幾個人聚集在波士頓近郊一間沒有什麼傢俱,近乎空蕩的大房子裡,齊看紀錄片「河殤」,個個神情沒落,也不多言語。

這些,全發生在一個月裡。那是1989年,初夏。

多少年過往,偶獲「天安門紀事」一書,讀後,才對似有交集,其實我只有外圍認知的二十世紀末重大歷史事件,有了進一步的理解。

朋友是「天安門紀事」的作者,事件爆發當時他是台灣極少數到北京採訪的記者之一。「天」書裡詳實記錄了1989年6月4日當天,在那個「世界的中心」的中心,究竟發生了什麼,以及在那天之前、之後,天安門廣場周遭的面貌與氣息。當然,書裡也少不了分析導致事件的主因。

根據朋友的書寫,六四事件的輪廓是,學生集駐天安門廣場,反貪污、爭民主;北京市民贊成學生,也維護、支持學生,因為政府是他們的共同敵人;學生正在撤與不撤之間猶豫時,解放軍分東西南北四路挺進北京城;市民以石塊、以身體抵擋不住真實槍炮,首先遭殃,死亡人數可能比學生多;解放軍以暴力拆毀廣場上的臨時設施,射殺、驅散來不及撤離的學生;清除廣場上的狼藉、洗去血跡,北京城恢復日常,彷彿不曾發生過事端;中共對外宣稱,所謂的事件,不過是一小撮人的小動亂,中國的腳步穩健,改革開放政策不變。

瑞士曾有記者分析,通貨膨脹是促成六四事件原因之一。朋友則提到,失敗經濟的因素,亦即「官倒、物倒、人人倒」、「十億人口九億倒,剩下一億在思考,思考要不要倒」,讓中共建國後的第四代人起而反抗。他們不像第一代人那般對黨國忠心,沒有第二代人飽受大躍進摧殘後的灰心,也沒有第三代人文鬥武鬥,上山下鄉,歷經文革荒謬後的冷漠。第四代人是恢復高校入學考、經濟政策向資本主義傾斜、生活安定、能夠大方擁抱新思潮的一代;他們沒有包袱可背,沒有教條要守;他們天真地向第一代老人宣戰,也只得以毀滅終場。

2011年初阿拉伯之春的主調,也是反貪污、爭民主,也是年輕人向腐舊的政治體系叫陣。當埃及人以驚人的動員力量佔駐解放廣場,特拉維夫的朋友問,埃及將走向何方時,我只能以「就看軍方的決定」簡覆。當穆巴拉克下台後,我問開羅朋友,他的住家附近是否也有年輕人做動亂後的清潔工作時,這位埃及外交人員以「當然有年輕人來清理,我心裡充滿著前所未有的希望」回答我。

時間乖隔二十多年,中國與埃及的年輕人雖然對國家的訴求相當,他們在事件中的態度與國家軍隊的反應,卻讓「沒有意識型態領導的和平演變」有了完全不同的結局。中國內部問題,如果願意,確實可以自行解決,埃及的內部問題牽連到中東國家的戰略平衡,要比中國的複雜太多。革命後的埃及,對於貪腐,可以上辦到前總統穆巴拉克及其家人,其他部長級人物同樣不得倖免。而天安門廣場的「動亂」後,中國某些經濟參與者們仍是帶著自家小密,座談成一張賄賂、貪腐的堅實鐵網。把這兩個國家如此評比,原本愚蠢,只是有些價值仍然要反覆頌揚或批判。

筆端總帶情感的朋友只輕描了,學生不及時撤走而讓原可避免的悲劇得以發生,是因為捐款源源湧入,一旦撤出,恐有經濟來源斷絕之虞;也是由於全世界焦點集中,廣場學生捨不下成為鎂光燈中主角的機會。後來在一次台北見面的機會裡,朋友告知,當時廣場上有些學生的心態,是想借此國際矚目的機會離開中國,一圓出國美夢。我直問,他書裡為何沒提及此事時,他只以「那時候太苦、太慘了,我不願意落井下石」做為答覆。

中共對待「六四」的手法,其實是錯失一次令世人尊敬中國的機會。朋友在書中寫道:「全世界都驚嘆於中國竟會出現自發性的民主運動。它的歷史性意義在於,當社會主義國家進行改革之後,已改革十年的中國開始進行一場素樸的、愛國的、民主的學生運動,這不僅是社會主義國家之僅見,亦是資本主義國家無法望其項背的。而在中國的歷史上,這一場運動的規模與紀律,群眾自主性與人性的光輝面顯露無遺。也正因這無私、奉獻、犧牲、互助、友愛的人性光輝面,它不知感動了多少國家、多少人。」

中共將這種「不知感動了多少國家、多少人」的行為詮釋成對其政權的威脅,其中的差距,才是動亂暗流洶湧的根源!

遺忘是一種過程,「六四」正處在這一過程當中。那時的死傷者和中國十多億人口相較,根本不成比例;天安門雖是世界最大廣場,和中國領土相比,不過是地圖上可有可無的小點。在笑貧不笑娼的社會風氣下,在外匯存底或許足以買下美國的傲慢裡,中國缺乏思考、反省的必要與能力。

「六四」可能在中國死亡,卻可以在中國以外的地方生存;可能在中國的歷史中遭到遺忘,卻可以在世界歷史裡記上一筆。海外華人有義務將這段史實以漢語以外的文字書寫,也應該督促非華人以他們自己的母語記錄。直到平反那天,這海外的一筆便要飄洋過海,回到廣場,直直插入中國人的心坎裡。

書讀完了,不久後,台北的「乾坤詩刋」裡有了我的文字:

夜深 人不靜

廣場上滂沱著血雨

遍地是肉做的爛泥

驚心的尖叫是轟轟裝甲的序曲

悲絕的呼號為嗒嗒的機槍譜上旋律

權力勁舞在年輕的肩上

名利戳戮在柔軟的胸膛

個體戶裏買不到昂貴的民主

人性玩弄輾迸的腦漿於指掌間

於是

中國的魂魄在暗夜裏盲竄狂泣



據說擅於獨立思考的知識份子一旦成為幫兇共犯

政治有理與暴力合法便成就無處控訴的死亡



螻蟻小民如何撼動得了噬人體制的大山

當鬥爭懷摟著解放婆娑起舞

當改革依傍著開放撕磨纏綿

冰冷的屍骸便是觀賞荒謬劇場頭等的價碼

高層出於恐懼的殘忍是否可以求乞原諒

百姓出於自衛的舉發是否慣於麻木不仁

偉大祖國嚴酷試煉底下

筆與相機的浪漫逕自以血腥的悲壯收場



神秘悱惻對這民族的凌遲 渺如水上煙波

浩瀚糾結對這歷史的糟蹋 終要面對白雲青空

於是

活著便是報復

存在就是征服

動動疲乏困頓的身子

拍拍紛亂踉蹌的羽翅

白晝趨趕黑夜的同時

鳥兒們依舊戀戀歸來

繼續孵育一場場未了斷的殘眠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