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0日 星期二

走出你的世界吧,人!


我對拉比回覆的解讀是:猶太教的中心思想是正義。基督宗教的傳教士告訴世人,如果不信主,就會下地獄;如果信主,便可上天堂。



 
文/顏敏如 Yen Minju

十月中旬的台北,不再燥熱得那麼無可饒恕。喜來登飯店的大廳因為有著過多的旅客佔據,顯得不再輝煌。踩著柔軟的地毯,走過長廊,升降機送我上五樓。腦海裡,牢牢鑲嵌著一個號碼。隨著指示牌,左轉右轉,終於來到和那號碼相契合的房間,門稍掩著。由於是公共聚會,不敲門,我逕自進了去。房間幾乎讓椅子佔滿,右側有兩張和坐椅相對的長桌。桌後是站滿書籍的架子,牆上有一面天藍色的以色列國旗。房間裡只有兩三人,若沒記錯,大約是女士排列椅子,男士整理書籍。一名外籍男子迎了上來。他個子不高,上了年記,戴著傳統猶太遮住頭頂的圓形布飾。我問候他,也想知道是否可以來參加聚會。他答非所問。「您說漢語嗎?」他搖搖頭。

老先生領我到桌前站著,他走到桌子另一邊坐下,在我還沒來得及收拾起對整個環境的好奇之前,他便已開始似乎是早已成了儀式的語言與動作。

「很少人能像我一樣,中東國家全走遍了。黎巴嫩、敘利亞、約旦、葉門…」他遞給我一張名片。
「我幫台灣政府聯絡東歐國家。」他遞給我一張名片。
「妳知道現在的美國外交部長是誰吧?我是美國M州的外交部長。」他遞給我一張名片。
「妳知道美國有民主黨和共和黨?我是共和黨在台灣的代表。」他遞給我一張名片。
「妳知道世界貿易中心?」他遞給我一張名片。「妳知道扶輪社?」他遞給我一張名片。
「還有世界專利貿易?」他遞給我一張名片。
「現在這兩個人正為我寫傳記。」他遞給我兩張名片…

房裡多了幾個人。其中有戴頭頂圓飾的台灣男人,也有不但戴圓飾也披黑白格相間布塊的外國人。台灣男人介紹另一個台灣男人和老先生見面。遞名片的儀式從頭到尾重覆了一遍。

我在一位女士身旁坐下,什麼人傳來一本陳舊的英文精裝書。這位美籍猶太老拉比開始講經。聽講的人從某一頁翻到某一頁,再從這一頁翻到另一頁。一切來得太快,我還來不及咀嚼一座猶太會堂藏身在一家五星級飯店的意義,便要定神讀經。

只要有猶太人的地方必定有猶太會堂,這就解釋了猶太人在世界上流浪兩千年卻不遭同化的主因。座落在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裡的「大流離博物館」,收集了歷史上各個世代、各個地區猶太會堂的建築模型。有的狹小、簡樸、蒼涼,有的巨大、華美、輝宏。從會堂的規模、陳設與建築材料,便能清楚了解當時寄人籬下猶太人的生活條件與社會地位。那麼台灣的猶太會堂呢?它反映了什麼現象?

「你們一定知道Amen這個字,意思是『我相信是如此』。這字來自希伯來文的『信任、信仰』(Emunah,אמונה)。那麼Hallel-u-Yah『讚美主』的出處呢?也是希伯來文。Hallel是讚美,Hallel-u-是讚美你,Yah是主。耶和華(יהוה)其實是希伯來文中,過去(היה)、現在(הווה)與未來(יהיה)三個字的縮寫。把所有時間都包括了,就是『永恆』。現在你們知道了,希伯來文是世界上唯一可以從字根推知整個字大意的語言。」

拉比繼續讀經、釋經,也談些和經文沒有直接關聯的話題。我只是納悶,拉比不懂漢語,如何斷定希伯來文字根的作用是獨一無二?漢語中,不但從部首可推知該字與實際指涉的關聯性,同一字和其他字結合時,該字的定義也隨著「轉嫁」,難道這不比從字當中拿出字母而湊成另一個字還要有意義?

提早離開「房間會堂」是因為有其他要事待理。好不容易有個或許願意回答我問題的拉比,把握機會是上策。幾天後,從那十多張名片裡找出電郵址,我給拉比寫著:

敬愛的拉比先生:為什麼猶太教沒有到處去傳播教義的神職人員呢?因為猶太人較喜歡把信仰在自己人當中保有?
過了兩天,拉比回答:

我們有一個最重要的格言:世界各國的義人均在來世有地位。我們從來沒說,也從未教導,如果你不是猶太人,你會下地獄。我們從來沒說,也從未教導,只要你是猶太人,你可以進天堂。

我對拉比回覆的解讀是:猶太教的中心思想是正義(註)。基督宗教的傳教士告訴世人,如果不信主,就會下地獄;如果信主,便可上天堂。

拉比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如果我的解讀無誤,他是借機批評了基督宗教。拉比對基督宗教有極深的誤解,這個誤解長伴他一生,也將跟隨他入土。

1971年,琉森大學是歐洲第一個在神學院裡成立猶太學系的高等學府。十年後,誕生了「猶太–基督研究所」,專注猶太學以及猶太和基督宗教對話的研究。2011年10月下旬,為了慶祝猶太學系成立四十年,及研究所成立三十年,神學院安排了三天的研討會,請來維也納、慕尼黑、耶路撒冷、特拉維夫及美國的學者和天主教神職人員齊聚一堂,並開放給有興趣者前往聆聽。

研討會第三天上午的主題是猶太教與基督宗教的對話。剛升任樞機主教不久的瑞士最大教區主教Kurt Koch,因故無法親臨現場,而請人代為宣唸他的講辭。

猶太教與天主教之間近乎兩千年的嫌隙是,早期的教會將猶太人定性為殺害耶穌的兇手,助長了歷史上反猶主義的浪潮,間接導致六百萬猶太人死於納粹大屠殺中!Kurt Koch的講辭明確指出糾紛所在,也巨細靡遺地解釋,梵蒂岡如何處理這一議題。

David Rosen是美籍猶太人,在研討會中的演講,顯示出他是個辯才無礙,文思泉湧的敏銳拉比。雖然想盡辦法要藏起他的咄咄逼人,卻也難掩他對天主教會的吹毛求疵。教宗約翰保祿二世在第三個千禧年初始,史無前例地親赴耶路撒冷聖城,向猶太人道歉。早期教會的確犯下嚴重的錯誤,值得追究的是,導致這一錯誤的原因何在?難道猶太人自己完全不需要負起部份責任?基督宗教清楚說明本身源自猶太教,然而就在第一世紀,猶太教即已認定天主教為異端並加以禁止。雖然基督宗教和伊斯蘭教也都曾經宣派「非我族類」的異教或不信教身份,並導致他們的不幸,難道猶太人對選民身份的強烈自豪感,以及因此而表現出來的行為和語言,是友善的、親切的?而猶太教徒的強烈排他性,不也貶低、判決基督徒是「異教徒」或「不信教的人」?異教徒受到嚴重歧視和殘酷迫害是西方歷史實情,難道這不是反猶的原因之一?

Kurt Koch護教心切,也夠客觀,和Rosen相較,卻是要吃虧許多。然而,問題不在如何比較一個出席和一個無法出席的兩個人。研討會裡,不論學者或聽眾,總有些欲蓋彌彰的爭辯與較勁,空氣中總是飄浮著些緊張的氣息。有趣的是,他們似乎歡迎、喜愛,甚至享受這種爭辯與較勁。翹首聆聽並不表示自己無知或茫然,淘淘雄辯也不必然能遮掩缺乏自信。人若不挖空自己的思緒、走出自己熟悉的世界,去靜聽並身受對方出自心理與智性的外在表述,爭辯往往是糾紛的開始,糾紛也很可以是戰爭的起端。


註:猶太教的黃金準則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如同儒家的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