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6日 星期六

青蛙人詰難達 • 芬奇

在網上看到一則名人和名作的佳話,稱,當年戴高樂總統在愛麗舍宮處理國務産生大煩惱時,他就驅車前往羅浮宮博物館,直奔只有77×53釐米的小小油畫《蒙娜麗莎》。他與蒙娜麗莎對視片刻,滿臉的陰霾暫態耗散殆盡。玄妙,蒙娜麗莎成了戴高樂的超級心理醫生。

 
文/祖慰

 
自從時興起了互聯網,網民們就突變成了新種的兩棲類動物——兩棲於“物理”和“數位”兩重時空中的“青蛙人”。

“青蛙人”兩棲於“虛擬”和“現實”,唾手可得無限多的資訊,可謂空前地明白。

青蛙人知道得越多,隨機組合出來的未知問題就越多,也就空前地糊塗。於是愛發問,在沒有問題的地方開始提問,問得太多,多得讓人惱火。

近來,我這個“青蛙人”冒出了個亢奮點:在巴黎羅浮宮博物館《蒙娜麗莎》前,在達•芬奇旅居過的法國中部安波瓦近旁的克洛魯塞城堡,在互聯網上,頻頻造訪文藝復興時期“天才中的天才”達•芬奇。憑著兩棲於網上網下信手拿來的關於達•芬奇的大量資訊,任想像力去胡作非爲,超常組合出了許多未知問題。有些問題很刁鑽古怪,問得晚年旅居法國的達•芬奇很氣惱。

咳,無端困擾晚年有心臟病的達•芬奇大師,真的很不好意思,甚至有點殘忍。

這行爲,在東方很犯忌,很缺德。孔子會指責我沒有 “爲尊者諱”;當代有些東方名人也會鄙夷地嘲諷說:這小子是不是想用駡名人來使自己出名?這等事在西方好像就無所謂了,早在古希臘就開了個先例——亞裏士多德在挑他老師柏拉圖的毛病時還很有感情地說:“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我愛達•芬奇。

《蒙娜麗莎》怎麽沒有畫眉毛?

在網上看到一則名人和名作的佳話,稱,當年戴高樂總統在愛麗舍宮處理國務産生大煩惱時,他就驅車前往羅浮宮博物館,直奔只有77×53釐米的小小油畫《蒙娜麗莎》。他與蒙娜麗莎對視片刻,滿臉的陰霾暫態耗散殆盡。玄妙,蒙娜麗莎成了戴高樂的超級心理醫生。

這個趣談確實有點可信度。

法國人對《蒙娜麗莎》的情結,從國王到庶民,可用佛家的“貪、嗔、癡”來褒義貶說。舉兩個例子吧。其一,請達•芬奇來法國度晚年的佛朗索瓦一世國王,在達•芬奇死後,爲了專門珍藏《蒙娜麗莎》和其他一些義大利的作品,把巴黎塞納河畔的要塞,改建成了文藝復興式的最初的羅浮宮。換言之,沒有《蒙娜麗莎》就沒有羅浮宮,蒙娜麗莎是羅浮宮之母。

其二,1911年8月21日《蒙娜麗莎》被在羅浮宮做陳列櫃的義大利木工裴路加偷走,直到1913年11月,當裴路加將畫賣給佛羅倫薩一位畫商時,當場人贓俱獲。在這兩年間,把《蒙娜麗莎》的失竊看成是法國國難的法國人,據說全國有四萬多人爲此出現了精神障礙!

——呵,意識流流遠了,趕快把話題拉回來。

近來我在網上網下上串下跳了一陣之後,在羅浮宮看《蒙娜麗莎》,竟然也産生了異常的感知。

近來一次我陪朋友去羅浮宮,驟然發現蒙娜麗莎沒有眉毛!

以前我看《蒙娜麗莎》,只會用評論家的“論述眼睛”在看,全神專注他們鼓吹了五百年的“神秘的微笑”之上,於是,誤把蒙娜麗莎眼眶的陰影當作了眉毛。那天,我想貼近看看《蒙娜麗莎》之上的防彈罩——自從被竊而尋回之後,羅浮宮博物館所藏四十多萬件瑰寶中只有《蒙娜麗莎》一件給罩上了防彈罩。我擠到人群的最前面去,細瞧那個防彈並兼有恒溫、恒濕功能的玻璃罩。沒想到,我的這一點自主的好奇心,居然把一直外加給我的“評論家眼睛”(話語霸權)給解構掉了,開始用自己的眼睛在看:哇,像哥倫布歪打正著發現了新大陸那樣,發現達•芬奇居然沒有給蒙娜麗莎畫眉毛!
請細看,《蒙娜麗莎》沒有眉毛,但沒有感到是難看的“光葫蘆”,還是那般天姿絕倫,何故?

這太蹊蹺了。

我對畫發問:“達•芬奇先生,我絕對不會相信您是粗心大意忘了給蒙娜麗莎畫眉毛。權威藝術史教科書無不稱頌您的畫作是‘藝術和科學的完美結合’。他們說:您所畫的人精確符合人體解剖學;您所畫的岩石精確符合地質學;連您所畫的岩石上的植物,植物學家都能精確地辨認出來。如此這般,您這位‘科學型畫家’怎麽可能遺漏掉眉毛呢?”

“是嗎?”達•芬奇居然在場,他聽到我的發問了,說:“您猜是什麽原因?”

“難道是當時義大利有種時尚,認爲婦女沒有眉毛爲美,所以蒙娜麗莎把眉毛剃去了?哦,不對不對,講不通。我記得很清楚,您畫的《少女》等女性肖像全有眉毛。您畫的《岩間聖母》,無論是聖母還是被稱爲美術史上最美的女天使也都有眉毛。再說,和你同時代的拉斐爾畫的所有聖母和女人肖像,以及米開朗基羅畫的女先知,全有眉毛。由此可見,‘沒眉毛爲美的時尚’根本不存在。”

達•芬奇笑而不答,神情詭譎。

請看達芬奇畫的肖像《少女》,分明有眉毛。

“到底是什麽原因,雷奧納多先生?哦,我要告訴您,我們中國的翻譯家,把您的姓名——Leonardo da Vinci——翻譯成‘達•芬奇’了,意味著您姓‘芬奇’,名‘達’。哈,錯得很可笑是吧? 旅居法國之後我才鬧明白,義大利語da vinci原來是‘來自芬奇鎮’的意思。Leonardo才是您的名字。雷奧納多先生,何故您不給蒙娜麗莎畫眉毛?”

雷奧納多還是沒有回答,眼神中閃著稠乎乎的亮光,那是回憶美的往事所生的甜蜜之光。

我繼續追問:“達•芬奇先生——請原諒,我還是這樣稱呼您吧,順口。除了您爲什麽不畫眉毛的問題之外,我還有一個納悶的問題:您這幅《蒙娜麗莎》,是顧客出了重金訂購的肖像畫,怎麽沒有交給畫主而留在您這裏了呢?

“據和您同時代的16世紀義大利美術史家瓦沙裏寫的《達•芬奇傳》中寫道,蒙娜麗莎實是佛羅倫薩貴族佛朗西斯科•拉喬康達的妻子愛麗莎貝,對吧?愛麗莎貝的暱稱叫麗莎(Lisa),在暱稱前冠上女士(Madam ),中文就將Madam Lisa譯成了‘蒙娜麗莎’。您在畫她的肖像時,她年僅23歲。您爲了使蒙娜麗莎始終處於輕鬆愉悅的神態之中,爲她請來樂師在旁演奏優美的樂曲,請來歌唱家演唱她所喜歡的歌曲,請來滑稽演員爲她逗樂。據說您還在繪畫的環境中種上她喜歡的花草,設置噴泉。上述的一切,都是爲了博得她那不可言傳的一笑。因爲,在漫長的中世紀,所畫的所有神像太生硬呆板了,太沒有內涵,因此您要把蒙娜麗莎畫成最具內在豐富性的人,以橫掃中世紀的鬱鬱寡歡,透出新女性的端莊與樂觀,復興古希臘維納斯那種‘靜默的偉大,高貴的單純’(溫克爾曼語)的神韻。可是,這畢竟是一幅畫真人的肖像畫,並不是您創作的人物畫,您怎麽把這幅肖像畫終生留放在身邊呢?”

“沒想到不是畫家的您,還知道得不少!”啊,雷奧納多終於說話了!“不錯,我48歲那年,在佛羅倫薩應請開始畫《蒙娜麗莎》,畫得非常慢,長達四年。這幅畫我的確沒有交給那位貴族,一直跟著我,最後帶到法國,掛在我住的安波瓦王宮附近的克洛魯塞(Clos-luce)城堡起居室裏,與我相伴,朝夕相視。其中原因,一兩句話說不清,您是否能來克洛魯塞城堡一趟,那時我再慢慢對您說?”

儘管我已經多次去過法國盧瓦河流域,許多回看過那裏的衆多古堡;然而,蒙娜麗莎爲什麽沒有眉毛的問題還沒有答案,一定得前往赴約。

達•芬奇自己抄襲自己

達•芬奇就在這座紅磚牆鑲著白石線條的三層中世紀風格的城堡裏與我會見。

達•芬奇晚年居住的克洛魯瑟塞(Clos-luce)城堡,還有一座大花園。


1516年的秋天,64歲的達•芬奇應法國國王佛朗索瓦一世之請,帶著學生梅爾茲和僕人,騎著毛驢,翻過阿爾卑斯山,從羅馬來到法國安波瓦(Amboise),就住在眼前這座國王賜予他的城堡裏。二十二歲的被史家稱爲“法國藝術和文學之父”的佛朗索瓦一世國王,對達•芬奇非常崇敬,禮遇有加,給達•芬奇的年薪高達700金埃居!有個可比較的數位是:這座城堡查理八世買來時才花了3500金埃居,只是達•芬奇年薪的五倍。雖給高薪,但並沒有任務,只要陪國王聊聊天、提供清談之樂就行了。哈,這麽說,今天達•芬奇陪我神聊,他發出的每個音節豈不都含著重重的24K金?

達•芬奇請我坐在他的起居室裏。從窗戶裏看出去,窗含著盧瓦河畔的安波瓦王宮。達•芬奇就在這窗前畫過一幅王宮素描,其真跡就掛在他的臥室裏。

我到達時正是午餐時分,他讓廚師拿來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雷奧多納餅”招待我。他說,這道美食菜肴是他將義大利佛羅倫薩的菜餡放入法國布列塔尼薄餅中超常組合而成的。確實別有風味,好吃,可是一張薄餅裏卻放了兩個雞蛋!難怪達•芬奇會得心臟病。

常人“吃了人家的嘴軟”;我卻相反,話鋒更硬:“關於蒙娜麗莎,我又萌生了第三個問題。我發現,五百年來藝評家們用汗牛充棟的文章讚美的‘蒙娜麗莎微笑’,被您使用得太多、太濫了,爲什麽這樣做?”


上:聖母;左下:蒙娜麗莎;右下:聖安娜        聖洗者約翰(男)


一代繪畫宗師創造的四個年齡性別不同的人物形象,其“神秘的微笑”何其相似乃爾!

我吃著美味的雷奧納多餅繼續挑戰:“我研究過,您畫的這個‘神秘的微笑’,是從1483年您畫的《岩間聖母》開始的。一直笑到1516年您來法國之前完成的《施洗者約翰》——這是您畫的最後一幅作品,可謂‘笑到最後’了。從聖母笑到貴婦人蒙娜麗莎,再笑到聖母的母親聖安娜,最後還笑到男聖人約翰,共笑了33年!笑得那麽雷同,甚至連長相都像是孿生的!恕我直言,這是自己重復自己,自己剽竊自己,乃是藝術家的大忌。這等事倘若發生在三流以下的藝術家身上還可以理解,不可思議的是怎麽會出現您這位‘天才中的天才’的一代繪畫宗師身上呢?”

說完我有點緊張,如此口無遮攔,單刀直入,一定會惹惱這位大人物了。我放下刀叉停止進食,眼睛盯著達•芬奇的神情,隨時準備著他下逐客令。

“哦,經您這麽一比較,還真是有這個問題呢。”達•芬奇發出了有容乃大的神秘的微笑,他的語調是那樣的和風細雨:“也許是我太喜歡這種‘微笑’了吧,所以就犯下了您說的‘自己剽竊自己’的錯誤?”

我鬆了口氣說:“啊,您剛才說的一句話,道出了一個發人深思的藝術真諦:藝術家不能太愛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定要做自殘狂,即成即棄;不然,即使像您這樣最具原創力的大師,也會落入自己拷貝自己的窠臼。持續的原創力,來自藝術家自殘式的忍痛割愛,來自對曾經成功的自我的痛苦顛覆,而且還是不能停頓的顛覆。”

達•芬奇苦笑著搖頭:“咳,藝術家成了最不幸的‘母親’!她無權對自己的‘愛子’(作品)産生長久的‘母愛’,一生下來就要扔掉,像我的母親……”

達•芬奇唏噓感歎起來,准是勾起了他的不幸身世了。他是他父親和一位農婦的私生子,祖父只接受他,不接受他母親,因此在童年時代就被迫與母親終生隔離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之後轉了話題:“好像您在巴黎羅浮宮問過我,爲什麽沒有把《蒙娜麗莎》交給畫主?告訴您,就是因爲我太喜歡這幅作品,或者說太有‘藝術母愛’了。爲了這喜歡,咳,我又犯下了一個不誠實的錯誤,我一次又一次地對畫主說:‘還沒有畫完,還沒有畫完呢。’”

“哦,這完全可以理解,那是因爲您在這幅畫上起碼創造了四個‘前無古人’。換了我,也會說謊毀約不肯給畫主的。”

“是嗎?我很想聽聽您這位比我小五百歲的年輕人來談談,這幅畫有哪四個‘前無古人’?”

“好,我試試。

“第一,您把您創造的‘明暗法’(Chiaroscuro),也叫‘暈染法’,即以油彩爲媒介擴大明度的領域,使它包容了從暗到明的整個色域,以漸進的顔色的明暗對比,在二維平面上精確表現人的三維視覺經驗的畫法,在《蒙娜麗莎》這幅畫上做了前無古人的最精確的示範。

“第二,在您以前,人物肖像都是在室內,您前無古人地把蒙娜麗莎放在大自然的山水背景前,您開創了大自然的濕潤空氣感畫法(也稱‘煙霧狀筆法’);更有趣的是,您還把後面的山水的地平線來了個多視點合成的超現實主義處理,右邊的地平線高於左面的地平線,在左右橫看蒙娜麗莎時會感到她在升降飄動,像夢一樣飄忽。

“第三,您畫出了前無古人的最神奇的微笑(未笑之前的‘開端的笑’、笑完之後的‘終端的笑’),弄得您犯下了自己重復自己的過錯。

第四,您前無古人地畫了一雙蒙娜麗莎的美手,誘惑您同代的拉斐爾在畫《多尼夫人肖像》、甚至19世紀法國畫家柯羅畫《珍珠之女》時都在拷貝您畫的這雙手,害得這兩位天才畫家犯下了剽竊您的錯誤。”

“哈哈,照您這麽說,我還要承擔拉斐爾剽竊我的作品的責任!”達•芬奇那張過分理性嚴肅的哲學家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朗朗的笑容。

拉斐爾的《多尼夫人肖像》剽竊了蒙娜麗莎的手。

我說:“啊,我知道您爲什麽不給蒙娜麗莎畫眉毛了!”

我覺得茅塞頓開,大喊了一聲,馬上感到失態,很快把語音調整到常態:“哦,因爲您在《蒙娜麗莎》上創造了四個前無古人,捨不得給畫主,一定要把這幅畫留在自己身邊,於是就故意一直沒有給蒙娜麗莎畫眉毛,誆稱此畫還沒有完成,是不是?可是,可是奇怪,您離開義大利來到了法國,按理畫主不可能再向您要畫了,那麽來法國這幾年裏您應該把蒙娜麗莎的眉毛補上了呀,爲什麽您沒有這麽做呢?”

雷奧納多眼睛看著遠方的安波瓦王宮,慢慢的說:“好,告訴您爲什麽吧。我來法國只帶了三幅畫——《蒙娜麗莎》、《聖安娜》和《聖約翰》,呵,就是被你詬病的‘微笑雷同’的四幅中的三幅畫。佛朗索瓦一世國王一看,對《蒙娜麗莎》情有獨鍾,喜歡得不得了,他出12000金埃居(相當於可買下四座我住的這樣城堡的錢)的天價要買下。這可怎麽辦?國王待我如上賓,我怎麽能拒絕他?只好故技重演,說‘我還沒有畫完呢’。”

“因此,您一直沒有把蒙娜麗莎的眉毛補上?”

達•芬奇的回答,耍起了莊子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狡黠:“也許\是吧。不過,話得說回來,很難說清楚《蒙娜麗莎》到底有沒有畫眉毛。您剛才說了,我畫蒙娜麗莎是放在大自然的山水之中的。義大利是陽光之國,在義大利豔陽下,女人的淡細之眉,本來就是若有若無的。反倒是在陽光下眼眶的陰影要比眉毛黑得多,所以你看了……。”

哈,最講精確性的達•芬奇也玩起了模棱兩可:您認爲沒有爲蒙娜麗莎畫眉毛,那就算沒有;您說畫了,也可以說是畫了,只是被義大利的強陽光淡化得難辨了。

這樣,蒙娜麗莎到底有沒有畫眉毛的問題,還是成了個千古懸題。

“我帶你去看看這座城堡吧。佛郎索瓦一世國王小時候常在這花園裏踢球,他的妹妹還在這座房子裏寫了一部著名的小說集《七日談》呢。”看上去達•芬奇的精神很好,可是當他站起來走路時就顯得步履蹣跚了。可他還是執意要親自帶我去參觀城堡。

我好生感激。參觀完了這偌大的城堡,我又好生奇怪。城堡裏面有兩個豪華客廳(一個是專門會見佛郎索瓦一世國王的),有可以燒烤的大壁爐餐廳,甚至還有小教堂,應有盡有,卻偏偏沒有我最想看的也是天經地義該有的畫室。

大畫家居然沒有畫室!

我驚異地問:“達•芬奇先生,20世紀出過一個大科學家,名字叫愛因斯坦,他這位物理學家做學問空前絕後,不進實驗室,不需要實驗室;難道您這位元大畫家也不需要畫室?愛因斯坦不需要實驗室是在做‘思想實驗’,可是您不可能發明‘思想繪畫’呀?”


這是達•芬奇自畫像:他就是這樣看著我,我一定是踩到他的精神雷區了。


達•芬奇的臉色刹時陰沈下來,久久不語,右嘴角還在微微顫動,就像他晚年畫的那幅自畫像。

不可思議,剛才我說他自己抄襲自己,他還表現出有容乃大的大家氣度,怎麽現在只是問他爲什麽沒有畫室就氣成了這個樣子?

難道我踩到他老人家的我卻不知情的精神雷區了?

陪同在側的學生梅爾茲(Francesco Malzi),馬上過來解圍,對我說:“老師太累了,該午睡了,我先送他回房去。然後我帶您去花園裏看看。那裏非常有意思。法國建築師貝爾納•維特裏,現在已把我老師在手稿上記下的發明創造,挑選最精彩的部分製作了出來,陳列在花園的樹叢中、河面上和電影廳內。老師非常讚賞這位建築師的理解力和想象力,說比五百年前的法國國王高明百倍!”

達•芬奇找錯了金主

二十多歲的梅爾茲很俊美。不由得我生髮浮想翩翩。文藝復興的三大主角——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全都終身未婚,他們是不是不僅復興了古希臘的藝術、哲學,還把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等喜歡美男生的“同志”癖好也復興了?

這不是捕風捉影,我在達•芬奇的手稿中看到,在大批草圖中不斷有對性別的議題做出非常顛覆性的思考,例如一幅《肉身天使》草圖,就描繪了女性肉體上長著男性勃起陽具的圖像。

溫文爾雅的梅爾茲帶我來到大花園。這裏林木蔥蔥、芳草茵茵,溪流潺潺,高緯度法國的七月午後陽光,仍然彌散著溫柔的春暖。

放眼看去,在一片寬闊的草地上,有一個帆布做的非常優美的螺旋裝置。我十分好奇,問梅爾茲:“那是什麽?”

我試飛達•芬奇的直升飛機,巋然不動,失敗了。

“那是法國工程師,根據老師的筆記製造出來的‘雷奧納多直升機’。老師對我說過,只要快速轉動下面的圓盤,就能升上天去。”

“真的?”我立即跑去試飛,竭盡全力快轉圓盤,可“直升機”紋絲不動。

梅爾茲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說:“老師設計的飛機也從沒有飛起來。不過,你們現在的航空專家說,老師由研究鳥的翅膀而發明的航空器,符合升力原理,有這一點就夠偉大的了。”

我們繼續前行。走過一座小木橋,看到有幾幅巨大的素描——那是將達•芬奇所畫的頭像、手臂等人體局部複製放大出來的素描,掛在樹林中,我觸景生情,不由得又問起了剛才得罪達•芬奇的問題:“梅爾茲先生,爲什麽城堡裏沒有畫室?我更不明白的是,爲什麽我問到城堡裏沒有畫室的問題,您的老師會産生那樣激烈的反應?”

梅爾茲苦笑了一聲,神情灰暗陰冷下來:“老師在很多年前就把主要精力搞發明了,畫得很少,畫完的就更少,至今連未完成的在內大約只有15幅左右!一位大畫家一輩子隻畫了15幅畫!幾年前他畫完《施洗者約翰》之後乾脆就收筆了,偶而畫幾張素描,您說他還要畫室幹什麽?”

“爲什麽?”

梅爾茲的回答使我既震驚又悲涼。他說,一代繪畫宗師,在來法國之前,已被義大利抛棄在遺忘的角落裏了。

梅爾茲爲我做了個橫向比較:“來看看老師來法國前4年的1512年的境遇吧。這年老師滿60歲。37歲的米開朗基羅,此時完成了西斯廷教堂500平方米的天頂畫《創世紀》。繼他的《聖殤》和《大衛》雕塑兩次轟動羅馬之後,又一次以繪畫轟動整個義大利。這時候,從教皇、藝術家到普通大衆,舉世公認米開朗基羅是‘當代最偉大的藝術家’。更了不得的是,甚至不怕瀆神,衆口一詞稱呼米開朗基羅是‘il divino Michelangelo’(‘神聖的米開朗基羅’)。本是我老師的學生輩的米開朗基羅,一下上升到了神的高度!

“再來看看這段期間的拉斐爾。在1508-1511三年間,這位比我老師小31歲的拉斐爾,也成了耀眼奪目的一等星。他完成了教皇委託其畫的震撼義大利的兩幅濕壁畫《雅典學院》(哲學)和《教義的辯論》(神學),一躍成爲當代美術巨匠、教皇身邊最走紅的畫師,領導整個義大利的美術潮流。

“在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完成曠世傑作之時,我的老師在哪里呢?他在義大利北部的小公國米蘭,在爲法國的征服者當個藝術顧問,做著設計行宮平面圖和設計宮廷娛樂活動的雕蟲小技。此時老師的主要精力,還放在研究默默無聞的人體解剖學、地質學、地球物理學和水文學。相形之下,曾經如雷貫耳的老師大名,就在小輩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強光下黯然失色了,被抛棄在無人理睬的角落裏!”

“爲什麽會這樣呢?”我很驚詫。“這太不可思議了,您的老師的才華絕不在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之下呀!準確地說,恰恰是您的老師開創的‘三角形構圖法’、‘明暗法’,‘空氣透視法’以及精確的藝用人體解剖學,導引了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等小輩,爲他們創造傑作提供了嶄新的技法基礎。發明者的才華當然高於應用者。而且,您老師成名早,按照‘馬太效應’,應該更具有捷足先登羅馬、搶先受到教皇重用的優勢呀。”

梅爾茲歎息:“可是實際情況是,這位最具藝術野心、招募著全義大利最傑出的藝術家、要把羅馬建設成世界中心的朱利奧二世教皇,從沒有向我的老師發出過邀請。”

“對啊,爲什麽您老師不去羅馬?爲什麽不向朱利奧二世教皇毛遂自薦?他有自薦的資本呀。在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完成偉大濕壁畫的十多年前,您的老師就創作了偉大的濕壁畫《最後的晚餐》。大家公認,這幅畫是文藝復興進入鼎盛時期的標誌,是濕壁畫的最高典範,還揭櫫了一個新藝術觀念——藝術家應該是能畫出哲學的思想家。可以斷言,如果達•芬奇向朱利奧二世教皇自薦,教皇天經地義會請您的老師而不是強逼著米開朗基羅去畫《創世紀》壁畫。同樣的道理,給拉斐爾的四幅壁畫訂單也應該是您老師的。甚至聖彼得大教堂總設計師的最佳人選也應該是您的老師,而不是他們倆,因爲您的老師是最偉大的全才。可是?”

梅爾茲聳聳肩:“我,我也說不清,反正,在朱利奧二世教皇在世時,老師從沒有去過羅馬。”

“難道是您老師清高?”我一心想找出個可解釋的原因來,但馬上又自我否定了:“不,不對,達•芬奇生性並不清高。他爲了推薦自己,表現得很謙卑。譬如,1502年他寫給土耳其蘇丹巴傑特二世的自薦信,姿態低得有點出格:‘我,您謙卑的僕人,聽說您計劃要蓋一座橋梁,來連通伊斯坦堡及加拉太,但卻因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執行而放棄此計劃。我,您謙卑的僕人,可以爲您執行。’結果是白白謙卑了,土耳其蘇丹沒聘用他。他第一次去米蘭,當了十幾年土木及軍事工程師,也是他給米蘭小公國斯佛薩公爵寫信自薦才成行的。奇怪,您的老師爲什麽不給非常推崇藝術而又掌握著歐洲三分之一土地的朱利奧二世教皇寫自薦信?”

梅爾茲反問:“這很重要嗎?”

“當然,頭等重要!”我說。“天大的遺憾,是您的老師找錯了顧客,或者說,找錯了出大錢做藝術的金主,導致他這位曠世全才浪費了才華,被人遺棄。”

“我不明白。”

“請聽我給你證明。翻開世界藝術史,凡是垂名青史的精致藝術,都是那些掌握著巨大社會資源的人無比熱衷和大力投資的作品。古埃及的人面獅身巨雕和金字塔是如此;古希臘的帕台農神廟和菲迪亞斯的雅典娜是如此;秦始皇的兵馬俑、羅馬的萬聖殿和後來的聖彼得大教堂、歐洲的歌劇和交響樂也是如此;一直到當代巴黎的‘密特朗十大工程’,都是巨大社會資源注入的結果。有多大的社會訂單,就會造就出多大的社會人才。這人才,不是注定是某個天才,可能是A,也許是B,或者是CDE……,只要有大訂單在,大人才總會被呼喚出來。法國科學家巴斯德有句名言,說,‘機會只給有準備的大腦’;其實只是說了一句大實話。我說, ‘有準備的大腦’ 如果不全力去爭取最大的訂單,那麽,即使是偉大的大腦,也可能成爲被棄之荒野的廢物。您想想看,當時朱利奧二世教皇給米開朗基羅下達畫天頂畫《創世紀》的訂單時,米開朗基羅多痛苦,多不情願。因爲他認爲自己是雕塑家,不是畫家(確實如此,米開朗基羅13歲時曾跟吉爾蘭戴歐學過一點繪畫技法,但是時間很短,後來就進入梅迪奇雕塑學校專門做雕塑了),換句話說,他不是‘有準備的大腦’,畫不了。然而,恰恰是教皇專橫粗暴,逼出了了米開朗基羅的不朽畫作,造就了他自己都沒有料到的偉大畫家的大腦。我們後世的人倒是應該感謝教皇的粗暴。訂單的大小決定人才的大小,這是創造者的宿命。其實何止如此啊,大千世界裏的全部生命傑作,包括我們人類,無一不是地球環境不斷變遷的這個偉大訂單所造就出來的。”

梅爾茲的臉上泛起無限惋惜,唏噓感歎:“可惜偉大訂單來得太晚了!朱利奧二世教皇逝世後,接替他的利奧十世教皇,於1514年把62歲的老師請到羅馬;可是一切都晚了,老師的心臟病發作右臂癱瘓了,天大的訂單也畫不了啦!”

確實很可惜了,太晚了。

人生最大的悲劇不是死亡,對於任何創造者來說,其最大的悲劇是老年的一個可怕動態:不可抗拒地不斷地走向醜陋和無能。

超前→無效;沈默→隱形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城堡裏沒有畫室,是因爲達•芬奇右手癱瘓而用不上了。

梅爾茲還告訴我,達•芬奇除了陪佛朗索瓦一世聊聊天之外,還設計了一場皇室的遊園晚會。國王、王后興奮得不得了,驚贊達•芬奇設計和導演的場景是“人間仙境”。這是達•芬奇的拿手好戲。早在米蘭公國時時期,大公本來是請他去當軍事工程師的,可是大公只喜歡他設計和主持不斷舉行的遊園晚會,而對他發明的新武器,全然沒有興趣。非常諷刺,達•芬奇在武器上的偉大而超前的發明,都成了紙上談兵(器)。

梅爾茲說,達•芬奇來法國大部分時間埋頭在用左手整理他的7000多頁的圖文並茂的發明筆記。有建築設計、人體解剖、各種植物的花與葉、幾何圖、機械圖等。他發明的專案多得不可勝數:有飛機、降落傘、大炮、戰車、戰艦、雲梯、各種船隻、潛水用具、紡織機、印刷機、起重機、抽水機、捲揚機、挖土機、冶金爐、鐘錶儀器、聚光鏡、望遠鏡、人造眼球、水庫、水閘、攔水壩……。涉及的學科廣博得近乎神話。有:光學、力學、物理學、數學、天文學、水力學……。筆記的文字是用古義大利文書寫的。他用左手寫字,字母全是反的,要用鏡子反射複正才能辨認。他本來計劃寫《人體構造》、《光與影》等著作,但沒有定稿。他還寫了書信體的幻想小說《東方遊記》以及幾十篇寓言和幽默故事。梅爾茲越說興致越高,隨即背誦起達•芬奇寫的一段寓言來:


一張紙看到自己身上佈滿墨點,
發泄滿腹牢騷和怨言。
於是墨點說話了:
“正因爲在你身上寫滿字迹。
你才有幸活到今天。”


“朗誦得好!”這是達•芬奇在喝彩。

不知什麽時候,他睡完午覺來到了我們身邊。他在興致勃勃地指導著法國孩子們玩耍他的排炮。他說一聲“放”,扇形展開的很多炮管就同時噴出煙來,逗得孩子們雀躍歡呼。他說:“我非常欣賞法國人能把一切東西藝術化的了不起的能力。他們不僅把我筆記本上畫的戰車、飛機、船隻、水力升降機、吊橋等等都製作了出來,而且佈置得非常新穎非常具有藝術品味。你們看,那邊是我的畫作素描;哦,另一邊有我設計的城堡……不得了,了不得,這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園林藝術!”

我說:“雷奧多納大師,您發明的排炮原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蘇聯軍隊用上了。他們做成了卡秋莎火箭炮,敵人聞炮喪膽。由此可見,您的發明超前了近五百年!”

達•芬奇聽了我的這番“超前論”,很感興趣,從孩子們那邊走了過來,說:“真的?我的排炮超前了500年?請快說,我還有哪些超前發明?”

“有,而且是一些偉大的超前。例如,在哥白尼發表《地動論》之前幾十年,您就認爲地球是繞太陽轉的,否定了地心說。又如,在比您小200歲的牛頓發現萬有引力之前,您就計算出了地球的直徑。再如,比起美國萊特兄弟于1903年12月17日試飛成功的第一架飛機來說,您的飛機要超前400多年。不過,我又有個問題想請教您:是不是因爲您發明的東西太超前了,因此都沒有做成,甚至連您設計的建築,沒有一個能由圖紙變成大地上的實物?”

“不,不,有做成的。我現在就帶您去看。”達•芬奇十分肯定。


將以自然爲師的達•芬奇之作掛在大自然中,是法國人的奇想。


轉瞬間,達•芬奇把我帶到幾十公里之外的古堡——香堡。這是法國盧瓦河流域700多座古堡中最美的一座古堡,周圍的狩獵區有五千五百公頃。就是那位請達•芬奇來法國的法國最後一位騎士國王——佛朗索瓦一世,他非常喜歡打獵,在達•芬奇去世後的幾個月,動工建造了這座供打獵後休息的香堡(Chanbord)。建築史家稱它爲法國文藝復興式建築的始作俑者,詩人形容她是位“被風吹拂秀髮的淑女”。


香堡:傳說其中的雙旋樓梯是達•芬奇設計的


然而,達•芬奇很不以爲然,指著香堡說:“變味了!很難看!這怎麽能歸屬於文藝復興建築呢?文藝復興式建築是我的老鄉佛羅倫薩建築師布魯內列斯基發明的。他捨棄哥特式,回歸到古代希臘柱式和古羅馬大拱頂,在平面上採用了方圓結合。您看這香堡,法國人弄了365根煙囪,對應365天,他們迷信,如此這般的建造,似乎聖誕老人就可以每天晚上從一根煙囪下來給主人送好運了。這城堡顯然還是哥特式嘛!我曾給佛朗索瓦一世國王設計過一個希臘柱式和羅馬大拱頂的城堡,他們卻弄成了這麽個尖頭把腦的東西!不過總算還好,他們用了我的方圓結合的平面設計,即城堡主體是方形平面,中間旋轉樓梯是圓形平面。方圓格局是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最推崇的完美形式。我最高興的是,法國建築師把我設計的絕無僅有的雙旋樓梯保留下來了。好吧,我們進去看看。”

我對達•芬奇關於香堡的不以爲然的評論不以爲然,說:“達•芬奇先生,我們後人看香堡覺得它別開生面。它是在哥特式基礎上的文藝復興式,也就是法國發明的文藝復興式亞種,爲歐洲文藝復興建築增加了一個新品種。這不是很好嗎?您看那些秀麗的屋頂煙囪,雖然是哥特式的繁複樣式,但是裝飾細節變了,具有了文藝復興式的根本特徵——柱式和拱頂,只不過是微型化了罷了。如果說義大利的文藝復興式大拱頂建築,象徵古希臘蘇格拉底光亮的智慧大腦的話;那麽法國的微型化的拱頂和柱式,就像是維納斯女神從海洋誕生時被風神吹著的一頭秀髮。所以,詩人們才會如此吟唱:香堡是秀髮飄拂的少女。”

香堡屋頂局部:微型化的拱頂(左)和柱式(右)


“哈哈,年輕人,您懂什麽!”達•芬奇很不客氣地教訓我,“法國人建造不了大拱頂,還沒有掌握這門技術,他們才出此下策的。建造大拱頂是義大利人發明的尖端技術,很保密,法國人不會。我本來想教他們,遺憾的是,這座城堡還沒動工我就去了天國了。我推斷,是因爲法國人沒法按我的圖紙施工,所以才改成您說的‘微型化拱頂和柱式’了,懂了嗎?”

哎,這倒說得有道理。是啊,法國最早的大圓頂建築是路易十四時代的榮軍院教堂,即現在的拿破侖棺槨存放地。也就是說,法國人可能在17世紀才掌握了大拱頂技術,比香堡要晚一個世紀了。

達•芬奇帶我到了最奇特的雙螺旋樓梯前面。在城堡的中心位置,有根從底層到屋頂的柱子,外面圍著八根大柱,樓梯就架內柱和外柱之上旋轉而上。奇特的是,不是通常的一個旋轉樓梯,而是像生命遺傳密碼DNA那樣的兩條雙螺旋樓梯!

達•芬奇的雙螺旋樓梯。圖上中間的門洞,是一個樓梯的入口。請注意,入口


上方又有一個樓梯欄杆。妙哉,在同一層竟有兩個平行上旋的樓梯。


從我拍攝的數碼照片上可以看到,畫面中間的在外柱間開的門洞,是一個樓梯的進口。由此登梯右旋上去可以到達上一層樓。請特別注意,在這個門洞上方,出乎意外的還看到另一條旋轉樓梯的欄杆。這個樓梯的登梯入口在哪里呢?往右轉,在圖片外的右側,就可以找到另一個登梯入口。這就是說,在同一層,就有兩個樓梯入口,人們可以分別沿著兩個平行上旋的樓梯登到上一層,而兩個樓梯上同時上樓的人卻互不相見。

我感歎:“這是人類建築史上獨一無二的雙螺旋樓梯!”

達•芬奇老人聽了非常高興,高興得眼圈都濕潤了,他立即讓城堡的服務人員去拿來了香檳酒。

梅爾茲提醒老師不能喝酒,還用手指指心臟,可他堅持和我碰杯。就在碰杯時,我又被碰出了一個質疑性的問題;但是,我看到他現在如此興高采烈,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咽下去的話,只能在我的心裏無聲地對著達芬奇嘀咕:“如此奇妙的樓梯,爲什麽獨此一家?佛朗索瓦一世國王在香堡建成以後還下令建造了巴黎南郊的楓丹白露宮和巴黎的羅浮宮,爲什麽都沒有採用達•芬奇您的雙螺旋樓梯?我猜,是您發明的雙螺旋樓梯純粹是獵奇,很不實用。您想啊,在打獵的行宮或居住的王宮中,哪會有那麽多人要同時沿著兩條樓梯上下?再說,您這種雙樓梯比起單樓梯來,其每層的建築高度要高出一倍!這太浪費建築空間了。而且更糟糕的是,六米以上的房間高度,根本就沒有相匹配的家具,那上面不就太空空如也了嗎?多難看!”

我又把眼光投向那舉世無雙的雙螺旋樓梯,在香檳酒的催化之下,湧動著更多的內在感慨:米開朗基羅設計和建造的是全球至今最輝煌最精致的聖彼得大教堂大圓頂,也沒見他心喜若狂過;可是達•芬奇這位文藝復興的頂級天才,就弄成了這麽一個雙螺旋樓梯就高興成這個樣子!爲什麽會發生這晚年的“廉價興奮”?那是因爲他一輩子的建築設計沒有一個是建成的,他的一輩子所有的天才發明沒有一件是做成的,所以,有這麽一點“智慧的物件化”成果,他就喜出望外得不能自已了。

我萌生了很不是滋味的惻隱之心。

我不再忍心殘酷地向他點破,是因爲他的發明太超前導致了他的“子虛烏有”的結局。

他發明的飛機、戰車、戰艦、可啓合橋梁等等,起碼要在內燃機的動力實現之後、特種金屬材料出現之後,才會有實戰實用價值,可他卻超前了三、四百年!

先驅者是沒有實際價值的。

有人可能會爲他辯解,說,他的創造只是爲了顯示自己的創造力,只是爲了滿足亞裏士多德說的那種“創造好奇心”,並不追求實際目標。不,謬矣,這不是達•芬奇的發明心理機制。舉個例子吧。1476年4月至6月間,24歲的達•芬奇和三名青年,被佛羅倫斯的一個委員會傳喚,要求他們出庭答辨有沒有同性戀的指控。這個案件雖然很快被撤銷,但對他決心由藝術家兼當發明家起了很大的影響。他當時就針對被囚禁這個惱火的經歷,設計出了許多從監獄逃亡的工具。這不是很能說明他搞發明極有實用針對性嗎?

還可能有人爲這位天才圓通,說他的發明雖沒有實現,但給後代發明家提供了啓示,起到了牛頓說的“巨人肩膀”的偉大作用。呵,這也是毫無根據的想當然。準確的事實是,他的發明智慧一直塵封在他的手稿裏,沒有進入人類的知識傳承系統。萊特兄弟不是看了達•芬奇的飛機草圖受到了啓迪而發明出真正的飛機的,蘇軍卡秋莎火箭炮的發明也與達•芬奇沒有一絲“鏈結”的關係。因此,從對人類智慧庫的貢獻而言,達•芬奇的先知先覺沒有任何實際價值。

——哦,他又到我面前來向我舉杯了,我不能把上面感悟到的“先驅者的精神悲劇”對他說,因爲梅爾茲告訴我了,他有嚴重的心臟病,不能刺激他了。

“年輕人,您的眼睛直勾勾的,在想什麽呢?”達•芬奇笑著問我。

“哦,哦,我在想——想,您還是文藝復興的思想家呢,”我趕忙想出了一個讓達•芬奇保持快樂的話題,“我看到過與您同時代的瓦薩裏,就是米開朗基羅的好友,他寫過:‘雷奧多納不相信任何宗教,認爲當一名哲學家比當一名基督徒要高明得多。’說得多精彩啊!米開朗基羅不喜歡教皇、痛苦無奈地頂撞過教皇,但是他沒有像您那樣上升到對宗教的批判。拉斐爾就更不能比了,他只曉得歌頌教皇。他的把聖母畫成人間美女的人文主義傾向,不是來自思想,而是來自感性的自發性。”

達•芬奇又一次和我碰杯,體現“人逢知己千杯少”的快感。他滿面紅光,貼近我的耳邊用很小的聲音說:“您去看看我的手稿,那裏面批判宗教的思想就更多、更犀利了。我寫過,‘教會是一個販賣欺騙的店鋪’,‘假仁假義就是聖父’,厲害吧?我還宣言:‘真理只有一個,它不是在宗教之中,而是在科學之中。’您前面說了,我敢於指出聖經的謬誤:地球不但會動,而且在繞著太陽旋轉!”

我說:“您的思想確實偉大而且極其危險。布魯諾就是說出了地球是會動的就被教會燒死在羅馬的鮮花廣場了。”

“是啊,非常恐怖。我可沒有像他那樣到處演說,而是只記錄在我的一刻都不離身的手稿本裏。爲了保密,我用左手書寫成反字,如果不知道用鏡子反射來讀,根本不知道我寫的是什麽。”達•芬奇爲自己是識時務的俊傑而有著自得的快感。

我卻不由得悲上心頭,又對著達•芬奇在心中犯嘀咕:“達•芬奇先生,您可知道,之所以被稱之爲思想家,不是他僅僅萌生了先知先覺的思想,最根本的還是在於他能大聲地說出來,即把他先覺到的社會時弊的惡瘤,振聾發聵地剝離出來。此時,精英理念就在大聲說出中轉化爲顛覆性的大衆意志,造就出摧枯拉朽的思想力量。咳,可敬可歎的達•芬奇思想啊,卻被您聰明謹慎的左手默寫,深埋在手稿本裏了!充其量您只是一個‘隱形思想者’啊。”

然而,此時我面前的達•芬奇一點也沒有“無效發明家”、“隱形思想者”、“找錯了金主”等等遺憾,他拿著香檳酒杯,在香堡十字形大廳裏走來走去,逢人都在宣講他後來在遺囑中寫的那句名言:“一日充實,可以安睡;一生充實,可以無憾!”

“哈哈哈……哈哈哈……”這回是我在嘲笑自己了。可笑!荒誕!雷奧納多•達•芬奇自己覺得終生無憾,可我卻愣給他強加了那麽多遺憾,這不是無事生非嗎?

在自嘲的笑聲中,忽然覺得有人在給我畫像。定睛一看,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法國達達主義藝術家杜尚。這傢伙很怪,買了一個男用小便池,在上面題了個標題《泉》,就說是件藝術品,後來居然還成了美術史上的名作,!現在他用鉛筆在一張印刷品上給我畫像,不知又要搞什麽鬼花樣了。

杜尚三下兩下就畫完了,就像巴黎給遊客畫像的街頭畫家那樣,迅速在畫上簽了個名,把畫交給我,說:“這是您的畫像,請付錢。”

杜尚:《L.H.O.O.Q》,1919,印刷品和鉛筆。

杜尚斬釘截鐵地對我說,這是我的肖像!

“這就是我?您那幅1919年塗鴉而成的《L.H.O.O.Q》成了我的肖像?搞什麽名堂,我怎麽成了長鬍子的雙性蒙娜麗莎了?”我大呼小叫不肯給錢。

杜尚斬釘截鐵地對我說:“毋庸置疑,確實是您的畫像。您忘啦?是您要我畫的呀!畫之前您口中念念有詞,說:新新‘青蛙人’,最愛把兩棲得來的超量資訊做超常組合的智慧遊戲,於是,就在常人認爲不該有問題的地方提出了一個又一個聰明的實在的問題來,因爲愛因斯坦說過,聰明的問題比聰明的答案更有價值。好,我就根據您自吹自擂的廣告詞畫您的肖像,讓蒙娜麗莎不該長鬍子的地方長出了鬍子,這不正好符合你們中國畫的‘神似重於形似’理論嗎?”

“啊哈,是這樣!好一個‘神似’了得!好好好,是我的‘神似肖像’,我買下了。我給錢,價位和法朗索瓦一世國王當年想買《蒙娜麗莎》所開的天價一樣,12000金埃居,怎麽樣?這夠您買下三座達•芬奇住的古堡去‘達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