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1日 星期六

●天主是我最大的糾葛

一大早起身,趁大地都還熟睡,快快查看了下電子郵件。妳遠從雪梨捎至瑞士的短函,竟然能輕而易舉,讓十三年前的往事,在窗外仍是闃黑的秋日清晨,大喇喇地踏越時空奔騰而來。關了電腦我冷著手腳走進浴室,一把灌下晴天藍的清潔劑,開始洗刷浴缸。其實我哪是認真地清洗浴室,我是在藉著肢體的勞動,抵擋這假意沉澱已久的翻攪!

 
文/顏敏如 Yen Minju

 
Dear Jane:

一大早起身,趁大地都還熟睡,快快查看了下電子郵件。妳遠從雪梨捎至瑞士的短函,竟然能輕而易舉,讓十三年前的往事,在窗外仍是闃黑的秋日清晨,大喇喇地踏越時空奔騰而來。關了電腦我冷著手腳走進浴室,一把灌下晴天藍的清潔劑,開始洗刷浴缸。其實我哪是認真地清洗浴室,我是在藉著肢體的勞動,抵擋這假意沉澱已久的翻攪!

記得大約半個月前給妳覆信,談到Nathalie可能會有的情況,竟然真的就從現在開始。不是我能料事如神,實在是我在十三年前便已在我媽媽身上經歷過。雖然這場經歷是那麼不仁不義,而我又是那麼痛恨著必須全程參與。

Nathalie開始吃不下了,我還可以向妳保證,這病還會繼續鯨吞她早已是前胸貼後背的身子。記得小時候學校保健室裡的塑膠骷髏人身?再不多久Nathalie就會是另一具複製品,唯一的差別是,教學人體沒有黑黑的頭髮及寬鬆的棉質睡衣。

在我媽媽之前是Julia。去醫院特等病房探望她時,她那雍容的婆婆及美麗高雅的媽媽也恰巧都在。她們示意我將椅子挪到Julia的正前面以方便說話,因為她已衰弱得無力轉頭。外頭白日花花,世界正是喧囂,即使她身份背景令人欣羨,仍舊不能免去無法繼續參與濁世,沾惹塵埃或裝點幸福的人生一遭。乾坐僵笑了十分鐘,流竄在我們之間,因任何言語均屬多餘的靜默,便把我似乎腳不著地地趕出病房。給她青年才俊在大學裡任要職的先生去電話,他卻在談話中哽咽地要求我,多說些在學校裡的趣事給Julia聽。這事,我沒能做到,因為我不能看到Julia睜著她原是美麗的大眼睛,卻皺著眉頭,為了迎合我而勉強擠出笑容。現在妳希望我給Nathalie去電話,恐怕我還是做不到。在死別這件事上,我依然沒有絲毫長進,依然怯懦如昔。

當時料理完媽媽的喪事,距離飛回波士頓還有一整週的時間。我頹坐在充滿陽光的小客廳,感覺一種極端懾人的空,是徹徹底底的沒有與空洞。這種神秘的遺失與不見,足以餵飽人的空腸、撐大人的眼睛、膨漲人的神志,讓人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以完好的軀殼聞風不動地存在。事前,我曾希望能如同他們所說的,媽媽的精神與我常在,事後我才明白,那些全是想像而來的謊言。媽媽的精神竟然也遭侵奪,不論我如何喝令所有的神經細胞,依然感覺不到媽媽以任何形式丁點地與我同在。後來因轉機必須在紐約停留一夜,隔天清晨醒在漆黑的旅館房間,按開電視,不給出聲,方盒子裡是吃完菠菜而跳躍有勁的大力水手。就在此時,所有的人事物全面退位,只有天主進場。當我意識到媽媽正在經驗她個人人生的清算與最後審判,無比的安慰與放心,從四面黑牆向我轟轟靠近,我的無能與無力就在天主的大能裡,得到適當而足夠的補償。

我在此地認識的一位太太艾笛,和我們年齡相仿。她爬山、滑雪、潛泳、騎車,精瘦而健朗。去秋突然病發,今年三月就被燒成了罈子裡的一把灰。那個春陽高照的午後,我躲在家裡敲電腦,螢幕上雖是爬滿了「社會文化符號是意義與處理系統,卻時常在跨文化領域造成誤解與衝突。‧..」這類文字,腦子裡全想著墓園後側小教堂被擠暴的情形,也仿佛聽見神父在告別式上,敘述艾笛如何在瓜地馬拉教育瑞僑的孩子,如何在我們村子裡,以自己有限的薪水資助東歐難民孩子上托兒所。我在艾笛告別式上的缺席,當然是由於情怯,就像我現在正很不應該地慶幸自己不在家鄉,不會因不敢面對Nathalie而覺得愧疚。空間的乖隔竟成就了我的懦弱,不知這是天主對我的仁慈,還是暫時容忍我的偏安。\r

他們說,人的盡頭是天主的開始。我倒希望人不疼不痛地,永遠走不到讓天主有機可乘的絕壁,讓天主找不到祂干預世人的入口。於是我的禱辭是否就成為:「我們的天父,願我們不要走上懸崖的盡頭,你也就無法插手干預,且讓我們得不到平安與喜樂。」?或者應當是:上主,一切按你的旨意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