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4日 星期二

● 多話的沈默

一對夫婦在旅途中停下休息。由於逃難,他們累極了,就在一條空路的旁邊找到可以棲身的牛棚。不久,女人感覺到陣痛。這是神選的停留,是孩子出生最恰當的時間與地點。
 
文/顏敏如 Yen Minju

 
 在那個繁星滿天的晚上,女人受盡了分娩的折磨。夜深了,在女人壓抑的呻吟裡,他們聽到了奇異的哭號。

夫妻倆茫然地看著新生兒,卻小心翼翼地不要犯同樣的錯。他們從身旁攤疊的柴堆裡拿了兩塊木頭,準備儀式。他們的動作俐落。那丈夫是個木匠,自然有許多實際操作。

他們就在那兒把孩子釘上十字架,隨後把牲畜趕到一起,繼續未完的旅程。

卡拉斯科沙在大學攻讀廣告藝術時,便已開始在報章雜誌上發表作品。文學營得獎之後,更從文化局得到獎金,並在1994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孤獨旅店」(Hotel Solidao),這本書為他贏得了Parana Narrative國家大獎。自此,卡拉斯科沙一出手便要打動人們的心坎,他攻城掠地,得獎無數,並入選二十世紀末巴西最佳故事敘述者之一。2006年巴西著名出版社之一Cosac & Naif 收集了他歷年來最精彩的短篇小說,出版「沈默書卷」(O volume do silencio),並由巴西文學評論界要人Alfredo Bosi專文介紹。這書當然也在巴西最重要的Jabuti文藝獎短篇小說領域中獲得殊榮,並由文化部贊助譯成西班牙文。2011年初夏,卡拉斯科沙應邀赴西班牙介紹自己的書,並和去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Mario Vargas Llosa會唔對話。

如同大多數的巴西人,卡拉斯科沙也信奉天主教,本文一開始,以「時代徵兆」為題的故事則是他在其他故事中無意間碰觸到天主信仰問題的最大化。瑪利亞與若瑟把剛出生的小耶穌釘上十字架,不但完成了上主的旨意,更免去他三十三年後在大眾面前所受到的羞辱。這就是卡拉斯科沙文學造詣的「殘酷」之處,他以極簡的文字,逼迫讀者受驚、沈思親身父母親手殺子的震撼和寓意。耶穌之死,不是猶太長老,也不是羅馬行政官彼拉多所促成。耶穌死於人類的無知,卡拉斯科沙借著「時代徵兆」裡的父母,對人類做最嚴厲的控訴!

卡拉斯科沙認為,短篇小說如同音樂相機,讀者不僅「看到」,還「聽到」幾個人在演奏的樂曲聲。寫短篇是把幾件事情、幾個人物、幾個細節組合起來,每一部份都重要,都必須小心經營。卡拉斯科沙可以在最日常、最平庸的事件裡,緊密地抽出一條主線加以發揮,讀者閱罷,才猛然發覺,原來自己的私生活,什麼時候全讓卡拉斯科沙偷窺了!他的「夫妻」就是這麼一個不是故事的故事:

我們七點起床後就開始整理,把床單拉平,把被子摺好。我們在靜默中沖澡,仍然想睡,不打算交談。這可以是做愛的好時光,可是我們不想。我們煮咖啡,我們熱牛奶,我們吃奶油麵包,我們讀報紙的標題。我們讀完標題,把報紙放在一旁,並且告訴自己晚上一定繼續看,我們知道,晚上不可能再看…如果下雨,我們說,下雨了,這交通,他媽的,見鬼了,這不是一個可以住人的城市!…我們沒什麼好說的,卻又不能閉嘴…我們不快樂,也不悲傷…我們不想死,卻也不願意活…夜晚,當天空近乎詭異,生命釋出它的神秘時,我們舒適地依偎在電視機前。通常我們什麼也不看,開電視是因為無法忍受孤獨…有時候我們其中一人放屁,兩個人都笑了…天冷時,我們裹上毯子,想在霧裡找到一顆或兩顆星星…其實,我們厭倦所有的事情…這城有一百五十家劇院、九十家電影院、八百家餐廳、一個動物園、博物館、夜總會、酒巴,可是我們哪裡都不想去…朋友過生日,我們唱生日快樂歌。我們被愛、被恨。我們騙人,也受騙。我們爭吵,我們分開,又和好…我們在家的時候,想去別的地方;我們在別的地方的時候,想要回家…別人忘記我們,正像我們忘記米價以及上週的痛…我們厭倦相同的改變…我們做愛,卻不感到歡欣,因為我們不為歡欣做準備。我們沒時間和朋友相聚,我們沒時間…有時我們為突來的快樂感到一陣暈眩。然後我們唱歌,不成調,我們還是唱。快樂不會持續太久…我們甚至快樂得想跳舞,所以我們在客廳裡跳舞,慢慢地…不久,我們就會有一個兒子,我們會把所有知道的都教給他。

這種令人窒息的氛圍,大概就要借助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在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影片中,在灰暗光線下說出horror時的那一景象,才能徹底表達。


「說話」是處理一個恐怖的犯罪行為 – 父親對女兒的性侵。卡拉斯科沙以他一貫似不著痕卻又處處刺痛的筆調, 敘述女孩在校快樂地學習如何做她自己,
盼望著長大,也喜歡別人對她生氣,因為吵鬧也是種快樂。然後恐懼來了。媽媽去購物,爸爸回家來,女孩開心地迎向他。奇怪的是,爸爸抱住她不放,並且久久在她身上停留。直到再度自由時,她覺得自己成了個破娃娃。
女孩變得沈默了, 換了個人似的。那是因為她學到,沈默是恐懼最高的音量。

卡拉斯科沙將巨大的憂傷濃縮在簡單的敘述裡,以平實的字眼,素樸的意象,發展出強大的張力。他顛覆傳統上讀者對小說敘事的期待,不誘發人們的感官、知覺;對於物品的色彩、聲響、氣味、冷熱、軟硬、粗細,對於人物的年齡、外貌、體態、聲音、動作、表情,或者對於場景轉換、四季變遷等等,他從不多著墨。卡拉斯科沙似乎留給讀者極大的想像空間、極多自我創作的可能性;就像面對一塊影像不多的畫布,讀者可以自由更動與發揮。然而,正當讀者在故事中某個時間點、某個人物身上、某個轉折段落企圖做些修剪或增添時,才突然意識到,卡拉斯科沙早已把人物鐫刻在磐石上,讀者的刀斧沒有著力之處,他早已把情節密實地包裹、縫合,就連一根針也插不進去,任何人勉強的挑釁干預,都是錯誤,都是多餘。卡拉斯科沙不讓人歡欣鼓舞、號啕慟哭,可是他的人物、他的故事卻像千萬隻在腦海中鑽竄的螻蟻,讓人不得片刻安寧。

如何以美麗簡樸的文字與日常的題材創作出憾人的短篇小說,其中所需要作者異於常人的敏銳觀察力自不在話下,卡拉斯科沙更以只適合短篇、專屬短篇才好上手的結構,來鋪陳他的情節。


「陶器業」是個愛的故事,在同一件事上,以男、女各自的角度鋪陳。在製陶廠工作的他以「我」敘述自己下工後,總是經過一個園子回家。同一時間裡,她總是在園子裡澆水。他們知道有對方的存在,卻從未交談。一天,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當她的形影從我視線消失,而由面前一整排桉樹所取代時,她優美形影征服我而讓我想要回轉的欲望,正如同一棵傾倒的樹那般向我撲面而來,我的順服尖銳得像是一把斧頭」讓他突然轉了方向,朝著她走來;而且,「我承認,在平常的我以及在那個時刻正打算要做的事情之間,我分成了兩半」。而她,也以「我」做為敘述者,「如同白天生自黑夜的子宮那般確鑿」,她知道他來自附近的磚窯廠。她等他就像是植物等待水份,對他的轉向並不感到驚奇,並且「可以感受到他堅定的勇氣,即便有流沙在前,他也會是第一個走進」。在他領前打開她家的門,上樓,進入自己所選的房間並躺在床上之前,他注視她的綠色眼睛將她一劈兩半,她感覺「好似他以一生的時間鑄造她的黏土身體」。當她躺在他身上時,她有如脫離皮膚一般地消失,並且把自己像衣服一樣地丟在一旁,從此可以永遠是她現在變成的那個人。

這故事有如神話,完全由夢幻包裹,只有兩大段,他和她各據一方,讀者可以單獨閱讀其中之一,而不會覺得不完全。故事中的兩人不說一句話,讀者卻在靜默中聽到心中的絮語,喋喋不休。卡拉斯科沙為我們完成了一個或許人人都有,卻沒表達的希冀。我們往往有心儀的人,有時天天相處,有時數年一見,由於社會、道德、家庭、職業等種種內外在因素,而不能表達或不敢表達。卡拉斯科沙不但讓兩個陌生人在一剎間成了戀人,更安排他們的肌膚之親。多少人的夢寐以求,作家以簡短的一頁讓讀者圓夢。

希臘神話裡的西西弗斯(Sisyphus)推石上山,巨石滾下,他又必須推上,如此重覆不已,故事結構是線性發展,而卡拉斯科沙的「尋找」則帶給讀者一個圓形的纏繞。「我搭乘的載貨火車半夜到達,昏暗的燈光和空蕩的車站讓我想起一部電影。天寒,沒有外套,我感到冷,卻也沒什麼特別的想望。在去找旅店之前,我在這城裡逛了許久。」「我」在陌生城市盡頭找到可以棲身的小旅店之後,便按著幾個地址去找推薦給他的人,卻沒下落。挖路工人建議「我」去城市盡頭的小旅店找。「我」去到了自己住過的旅店,看門的人說,「我」要找的人早上來過,卻進城去找人了。「我」於是躺在床上,對自己的尋找未果感到懊惱。不久,「我」聽到有人對看門人說:「我搭乘的載貨火車半夜到達,昏暗的燈光和空蕩的車站讓我想起一部電影。我去找人,卻沒找到。」「我」起身去問看門人,剛剛和他談話的人在哪裡。看門人說,只有在城市盡頭的小旅店裡可以找到他…同樣的事情重覆了幾次,最後看門人告訴「我」,要找的人的房間號碼竟然和「我」的相同!至此,讀者可能自問,當「我」看到「我」時會是什麼情況?故事該如何繼續進行?卡拉斯科沙在這可能的轉折處,不經意地開了個玩笑,「我」要找的人不在房內!接著「我」躺下,聽到某人向看門人打聽「我」。這時的「我」,什麼時候已不再是「第一個我」而是「第一個我」苦心尋找的那人。終於兩個人在同一房間內,「兩個我」一齊看出窗外。「另一個我」和「我」一樣,讓挖路激起的塵土招惹得心神不寧。「我」試著和「另個我」溝通,「另我」卻似乎看不到也聽不到「我」。故事最後「我」似乎又單獨在房裡,「我」慢慢起身,窗外,風吹著樹枝…

影視界有蒙太奇(Montage)的剪接手法,在一個影像完全淡出觀眾視線之前,另一影像便已進入,而造成兩個影像在瞬間重疊,之後又徹底分離。蒙太奇通常運用在回憶或緩慢的軟性敘述裡。令人驚訝的是,卡拉斯科沙不但把蒙太奇在他的小說中天衣無縫地運用,其自然而然、理所當然、渾然天成的程度,讓讀者不禁自問,這個故事,不如此表現又該如何?「母系」便是這麼個以奇異手法包裝的簡單故事:

他回家的時候我正在廚房,沒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也沒聽到吱呀的開門聲,她正在煮義大利麵醬,木匙刮在鍋底,因為我耳裡響著風吹園子樹上葉子的聲音,聞到空氣中食物的味道,我想,媽媽一定正準備晚餐,即便如此,我仍能感受到屋子剛有的震動,以及在我身上升起的暖意…我知道兒子正穿過客廳,如同許多年前他穿過我的子宮來到廚房並且靜靜地看著我,背向著我,她頭上閃閃發亮的髮夾比一千個床邊故事還值得…雖然他的樣子安詳,我可以看出他沒修整的鬍子及胸中的騷動不安讓神情更加暗淡,他無需告知我已經知道的,我又一次找不到工作,她當然知道我故意表現得一點也不在乎,我也很清楚,他假裝不擔心才不會再次產生不愉快…

「母系」裡,每個句子由簡單的文字組成,不停留在同一時間點;而全篇不分段,只有讀點,沒有句點的設計,讓閱讀不能稍加休息而突出緊張的逼迫感。母子兩個角色,無㾗無縫地一個接續另一個說話,就在兩個角色重疊處,又立即分出哪個突顯,哪個淡去。讀者一開始或許受到角色快速互換的打擾,而感到焦慮,可是只要鬆弛肌肉,隨著文中的替換而替換,不執著在上一秒鐘的思緒裡,便可以遠距離地清楚感受到失業兒子的掙扎與慈愛母親的憐憫。全篇文章,有時不換景,只換人物;有時只換景,不換人物;有時人、景皆換。在時間的安排上,次序混亂,有時小跑著回到過去,有時又翻騰地飛躍到未來,只是,兒子在母親準備晚餐時回家的「現在」,總要不期然地出現。

光從文字本身,母與子的關係在某種程度上是疏離的,卡拉斯科沙卻以母子在字裡行間輪翻出現的手法,把角色之間的關係推進到親密得無以復加;因為結構不再是外在形式,不再只是讓文字在其中悠遊的框架,結構竟然跨界,也參與了敘述與表達,這便是卡拉斯科沙的短篇小說令人讚嘆之處。

倘若讀者蓄意在閱讀中尋找感官上的刺激,那麼就請到別處去,因為如同Beatriz Jaguaribe 所謂的shocks of the

real,也就是當今寫實主義驚悚、怪異、變態、暴力、色情等素材,在卡拉斯科沙的作品中嚴重缺席。他故事裡的人物和他本人一樣,話少而緊迫釘人。只要攤開他的書,讀者不得不看下去,只要他的臨在,其他人便要焦慮地問,他什麼時候才願意開口說話,因為他的沈默其實是精彩敘述的蓄勢待發。

約一年前卡拉斯科沙辭去了廣告經紀人的工作,以便在大學授課之餘有更多時間寫作。一般相信,不到五十歲的他在文學界將會有更高、更大的成就。因為卡拉斯科沙其實是高品質的積聚,而非一閃即逝的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