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0日 星期日

●兩個死亡 一個葬禮

豈僅是兩個死亡,所有在主內的死亡都只有一個共同的葬禮,都只有一條歸向主的路徑。在星星的盡頭,我們託存空靈、飽足與無爭的希冀。唯有透過主內的葬禮,我們才能起程上路,去到那個沒有痛苦也沒有分離的歸宿。


 
文/顏敏如 Yen Minju
 
 

第一個死亡


2011年五月的第二週,來自奧克蘭的電郵按例準時傳至收件匣。電郵內容是朋友們推遲接受的事實,而事實的連接,卻是一個出乎人意料之外的驚喜:

…大約兩個禮拜前她開始覺得手臂有一點疼痛,慢慢地手指頭有一點麻麻的,接著胸口有一些疼痛,腋下疼痛、後背疼痛。…上週一和腫瘤專科醫生見面,他認為可能肝臟受到癌細胞的侵入,所以肝臟出現腫大的情形並且壓擠到胃,造成食慾不振;另外也可能轉移到頸椎部位,所以她的手才會覺得疼痛和麻麻的。…母親節當天下午,…腫瘤病房的主任就對Sheree 說:「現在我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妳對未來有限的日子有沒有什麼打算?要在繼續接受化療、放療的痛苦中結束?還是在沒有疼痛的日子中結束妳剩下不多的日子?」Sheree 含著眼淚回答說:「願主的旨意成就在我的身上,而不是按照我的意思」。就在那個時候 Sheree的臉上展現了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榮光和祥和。…夜晚臨睡前我向主禱告:「我的神,我為今天所發生的事情感謝你,醫生說不行,但是我相信你有特別的旨意在我們的身上,求你告訴我當如何讓我的家人和教會弟兄姐妹不再為我們感傷,教我們如何用剩餘的生命來榮耀你,也求你給我足夠的能力來面對未來的問題。」到了清晨,我被一個聲音喚醒,祂提醒我:「你還有一件事情需要為你的太太去完成,那就是她曾經(25週年的銀婚紀念日時)要求你和她能夠有一個基督教的婚約宣誓,但是被你拒絕了,這是你虧欠她的一件事,你必須去完成。」(5月9日週一)天一亮,我立刻跪在太太的床邊,對她說:「妳願不願意和我做一件瘋狂的事情?」她問:「什麼事?」我回答:「跟我結婚,在教會用基督教的方式在主面前重新立婚約。」她的眼睛頓時充滿了淚水,然後開始籌劃誰來做花童、伴娘…,似乎把醫生昨天的宣判忘得一乾二淨…

Sheree結婚前已是基督徒,她的夫婿L是在他們移民紐西蘭後,才在Sheree的帶領下信了主。Sheree罹患癌病的消息讓人和所有希冀、期待、興奮、念念不忘…等存在於老友之間的情緒隔開一段難以丈量的距離,L的每週一信,讓朋友們焦急、傷感的心情有了依據,可以無需猜測,免去不知該如何措辭詢問的尷尬,而能盡心聚焦地全力為Sheree祈禱。

Sheree原是個多情、柔軟、愛美的女人,如果不是因著信主,不知道她會歷經多少無謂的爭扎、發出多少無用的咀咒,才能適當地安頓自己。信主讓她免去帶著惶惑繞一輪人世的大圈,更將自己的憔悴慘白和天主的容顏比美。

結婚三十週年的前一天,Sheree和她的夫婿在奧克蘭的一個基督教堂舉行結婚典禮,這次是在主的見證下。去參加婚禮的人說,當天Sheree強打起精神,做了最美麗的新娘。新娘酷愛紫色。四位伴娘身上的紫衣,據說都是她的珍藏。Sheree本身自然也是紫裳包裹,她的象牙白裙幾近著地。兩個穿著銀白禮服的女兒前導,Sheree和英挺的L手挽手,踏著紅地毯緩緩走進。祭台前那盆粉紅粉紫的美花,有如她恣意上彩的人生,令人欣羨,令人惜。

從計劃婚禮到舉行婚禮只有一週時間,從婚禮到葬禮,相距不過十又一天。散居各地的朋友們號召,如果自己恰巧有紫衣,就在她告別式那天穿上來懷念她吧!Sheree把這輩子活得緊湊,就連到了末了也不願延慢人生之歌的節拍。參加婚禮、葬禮同是那數百人,他們怎會知道竟然不相約地在三週內經歷一個女人的生世,目睹一場快速演出的戲;戲裡戲外全由天主看著、守著。



第二個死亡



一開始是和禮儀完全不搭調的音樂。怎麼快節奏的曲子一旦自音響裡流出,場子裡的人便忙著拭淚?

放大的照片站在譜架上。照片裡的他仍是短髮、眼鏡,笑得像個三歲的娃。祭台的右側挺立著一個巨大的高音譜記號,由綠色植物彎曲而成,上頭綴滿白色玫瑰。祭台前,細瘦高腳桌上的花瓶周身刻有希臘哲學家著長袍的雕像,花瓶前躺著一支發亮的長笛。

教堂幾乎全坐滿了,只剩左前方二十來個空位。穿著一身黑的同學們陸續進場。他們輪流屈膝,把手上的紅玫瑰放入長笛下的高頸花瓶裡,然後就坐,安靜地填滿空位。

Nils,十九歲,因病而延遲一年,2011年六月以第一名成績結束四年高中課程。畢業典禮上他獲頒不同的獎項,包括最多科目滿分獎以及畢業論文最高成績獎。不論教過或沒教過他的老師們都知道,Nils得獎有如四季輪替,不過是順應自然法則。如果不是他得獎,又該是誰?

主持殯葬彌撒的女神職說,根據醫生的指示,Nils癌病嚴重的程度可以獲准百分之百的「不工作」,他卻在「傾聽自己的身體」,充分休息,常常飽睡、熟睡的情況下,締造出難以讓後來者超越的好成績。

常和Nils合奏的Anna獨自以小提琴拉了一支十六世紀無伴奏曲調。這是出於Nils自己的意思。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由於什麼原因,Nils對非洲有股難以解釋的情感。在和塞內加爾交換學生的計劃裡,他主動承擔多項工作。2008年去到達喀爾,更加深他對非洲大陸最西端首都城市的認識。殯葬彌撒一開始時,有強烈鼓聲伴奏的快樂音樂,也是出於他自己的選擇。

Nils本身是吹奏長笛的好手。學校的管弦樂團、室內樂團都少不了他活躍的身影。他當然也安排了長笛老師在自己的葬禮上演奏,以代替他安慰心痛的人們。這些人們當中,除了家長、親友、老師、同學,更有連參加殯葬彌撒也卸不下長項鍊、長耳環的中年女子,以及必須相互扶持才能跨步的老者。Nils一向江湖四海,什麼年紀,什麼樣的人都可以是他的朋友。

老人歪歪斜斜地走著進場,為什麼Nils必須代替他們死亡?這個問題並不殘酷,只是人人避免提起。

女神職把Nils幼時領洗所用的白爉蠋靠在原本就點著的復活爉上引燃,說:「Nils希望將來只要有家族聚會就點燃這蠋火,他必定會以任何可能的行態參加,在親人間臨在。」

講述生平的老師說,原本Nils打算到瑞士法語區的天主教大學研習古希臘文,因為希臘是歐洲文明的開端。現在這個願望已由其他的人生道路所取代。老師說:「我們心存感謝,能夠和你有一段共同渡過的時光。」

Nils坦然接受他得病無法治癒的事實,歡迎暑期中沒去渡假的老師們都能來參加葬禮。他設計自己的殯葬彌撒流程,請來最敬重的老師談談他短短的生平。領聖體時的音樂,也是他精選的,自己曾參加過的男童合唱團所演唱的一支曲子。曲調幽靜而莊嚴,在逐漸加入的鼓樂聲中增快速度,最後在高昂的大合唱聲中結束。這曲子更是明證,凡是Nils喜歡的,似乎只要一放入口中,便可以嚼出味道來。

最後,Nils在他有著希臘聖哲雕像的骨灰瓶中,默默地送別熟悉的人們陸續離去。教堂外備有兩個袋子,左邊的,可以放入仍要和Nils說最後一句話的卡片,右邊的,聚集將移做癌症研究中心的捐款。

Nils帶著他無盡的求知欲、豐富的知識、對音樂的熱愛,帶著超強的組織與理解能力,以及課堂上精準的提問與雄辯能力,更帶著對弱勢長期的關懷,開始了在他計劃之外的旅程,瑞士也因此而損失了一名未來的傑出學者。


一個葬禮


豈僅是兩個死亡,所有在主內的死亡都只有一個共同的葬禮,都只有一條歸向主的路徑。在星星的盡頭,我們託存空靈、飽足與無爭的希冀。唯有透過主內的葬禮,我們才能起程上路,去到那個沒有痛苦也沒有分離的歸宿。